卻說崔文純與莫元舒決意同赴江南,遂購得一艘小舟,由莫元舒扮作艄公,先往桐廬來。
是日月色漫天,映得富春江上光燦如霜。兩岸山林蒼翠,眼下靜谧杳然,深具一番清幽氣象。崔文純取下頭巾,松了發髻,孤身坐于舟頭。耳聞清風催浪,身後如矜撐篙,倒是滿心癡醉。
莫元舒早已脫了長袍,一身精幹打扮。他挽起褲腿,左右手輪換着趕舟前行,亦不覺疲累。
眼見山巒退去若奔,崔文純朗聲作歌道:
浮生若夢,夢亦浮生,初逢一夢中;浮生如幻,幻亦浮生,互識與幻同;浮生過匆,匆匆浮生,相知太匆匆;浮生盡空,空空浮生,再會是空空。
莫元舒靜靜聽畢,但覺千般惆怅齊齊湧上心頭,一時竟欲彈淚,因道:“用語太悲,罰你重新唱過。”
聞言,崔文純笑而不語。
莫元舒将竹篙往船上一擱,幾步來至舟頭。他鑽入篷内,往席上随意一躺,枕着胳膊喟歎道:“乏了。”
崔文純并未答話,隻是随之步入船篷,又回身掩合小門,将江水滔滔之聲隔絕在了篷外。他伸手取過燭台,輕輕一吹,篷内霎時陷入了黑暗。
莫元舒翻身坐起,佯作責難道:“誰許你滅了燭火的?”
“你怎麼蠻不講理?”崔文純無奈地反問,“不是你說乏了麼?”
“我……”莫元舒自知不占理,隻得複又躺下,一時無言。
“你與小侯爺一樣,都長不大。”
又是那個天殺的施璞。
崔文純四下裡探得了兩個涼枕,便随手抛去了一個:“這是賞你的,接好了。”
涼枕恰好砸在莫元舒後腰上,他正為自己與施璞并列而不滿,旋即萌生一計,當下呻吟不止,直呼“碰着頭了”。
崔文純不知有詐,連忙自匣内取出火折子點了蠟燭,繼而飛身過去查看——但見莫元舒死死捂着額頭,不斷哀聲控訴。他倍感内疚,深悔不該早熄燭火,更不該随意抛物,倒惹出這等禍事,平白讓如矜受罪,當下一面潛心自省,一面嘗試掰開莫元舒的手查驗額頭傷處。
驟然聽得一陣笑聲,崔文純這才發覺自己上了當,登時氣惱不語。
莫元舒自他手裡接過燭台,忽而吹滅了燭火,溫言道:“樸懷,我見你心事重重,惟恐憂思太過有損心神,因而才想出了這個法子,你切莫動怒。”
崔文純摸索着回到席上躺好,良久方道:“我并未動怒,睡吧。”
話雖如是,莫元舒又焉敢就此安眠——雖瞧不見樸懷的神情,卻也知曉他餘怒未消,隻好說:“我先前打了酒……”
“快,點蠟燃燈!”
待燭火亮起,但見崔文純已搬來一張矮案,正近乎歡天喜地一般地望着莫元舒。
“你的胃一向不好,不許貪杯。”莫元舒摸出兩個酒盞,次第滿上。
崔文純心事重重,一連飲了七八杯。莫元舒幾番勸阻,他卻置若罔聞。一來二去,莫元舒當真有些怒了,奪過酒盞遠遠一摔,一把便将崔文純拽入了自己懷裡。崔文純正喝得盡興,猛然間天旋地轉,狠狠撞上了滾熱的胸膛,疼得他呻吟了一聲。
莫元舒懲戒般地低頭吻上,還不準他換氣。崔文純被憋得又踢又打,連眼淚都溢了出來,良久才得了寬宥。
“你不聽話。”莫元舒見崔文純已有了醉意,一面擔憂他胃病複發,一面卻又隐隐期待着那個醉酒後卸去僞裝的樸懷。
“我就是不聽話,不行麼?”崔文純漸漸被烈酒亂了心智,平日裡強行掩藏的小性子也不由自主地浮現在外,“他們總讓我做一些我不願做的腌臢事兒,我煩透了。”
莫元舒忍着笑問:“好樸懷,告訴我,‘他們’是誰?”
“太多了,數不過來。”崔文純察覺到身後的威脅,稍感不适地動了動,卻激起了更大的一把火,“還有你,你也不是好人!”
這句話出乎莫元舒的預料,他忙問:“什麼叫還有我?什麼叫我也不是好人?樸懷,你冤枉我!”
“世上人人都說我騙得了狀元的功名,其實卷子都是糊了名的,但無人肯信,就連你……也不信。”
莫元舒無法回答,隻能用親吻來補償昔日的失言。
崔文純睜着濕漉漉的眼睛看向他,半晌才說:“如矜,你帶我走吧。天下那麼大,咱們不回京華去了,好麼?你從心所欲地選一處,山也罷,水也罷,我都随你去,好不好?”
聞言,莫元舒緩緩地放開了手,身子也往後退去。
“你……”察覺到莫元舒的退縮,崔文純手忙腳亂地大力抱住他,死死地貼着他的心口,“如矜,你帶我走,求你帶我走!我不做翰林學士,你也不做東宮僚屬,咱們尋一處好山好水結廬而居,忙時躬耕自養,閑來臨流賦詩。就這麼過一輩子,好不好?”
莫元舒依舊沒有說話。
崔文純微微戰栗着,他惶然無措地望向莫元舒的面孔,卻隻見得那雙眼眸内漆黑如墨。那一瞬間,崔文純仿佛明白了什麼,霎時淚如泉湧。
如矜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