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平常,換個議題便是了。偏偏崔文純方才灌多了酒,以往那些能由他獨自吞下的苦痛傷悲頓時大逞其能,他一面亂抹着眼淚,一面哽咽道:“如矜,我快死了,我真的快死了。”
“你不會死的。”莫元舒柔聲道,“我不會讓你死的。”
崔文純卻隻是含淚搖頭。
将來必是天變之局,你護不住我。
莫元舒心内宛似山巒崩摧,更看不得他這副模樣,俯身壓上,将一切喘息與啜泣迫入了唇舌之間。
……
崔文純自暈厥中醒來,疲憊不堪地倚靠在莫元舒懷裡靜聽江水之聲。莫元舒一面輕輕玩弄着樸懷的發絲,一面琢磨着方才的那一番話。
他絕非鐵石心腸——見樸懷哭泣着哀求他,他的心都要碎了。但事關重大,他無法輕易許諾。倘如二人一走了之,莫度回所陷冤獄必将永無平反之日。況且樸懷所言亦有所誇大,返回京華又如何,怎麼就到了生與死的地步?
有他在,樸懷死不了。
“你在想什麼?”崔文純歎了口氣,搖頭道,“下次……下次你輕些,我受不住了。”
“樸懷,咱們必須盡早趕回京華去。”
“回,當然要回。”崔文純愣了片刻,終是颔首淺笑——仿佛先前不曾存有異議。
莫元舒低聲道:“樸懷,你來輔佐東宮吧。有我為你回圜,太子殿下定然與你冰釋前嫌。到時你我同侍一主、同朝為官,也算……”
話未說完,忽聽崔文純轉開話鋒:“早知如此,我便不該登科入仕。起初想着混個幾年便辭官,可惜事與願違。當年在坊間聽世人編排我的話本兒,覺得說書人形容我的一句話說得極是——‘頭上烏紗誤了一世風流,到頭來蹉跎浪蕩,終究不得解脫。’”
“樸懷,你聽我一言,速來輔佐東宮,日後……”
“能遇上你,”崔文純近乎呢喃一般地說,“算我有福。你我雖有寒門、望族之别,但于我而言……這根本算不得什麼。将來望族勳戚必是要一敗塗地的,你我亦難免刀劍相向。”
“住口。”莫元舒咬牙道。
“不必忌諱,實言而已。”
“我讓你住口!”莫元舒緊緊圈住懷裡的軀體,“你與我不可能刀劍相向。我甯可一刀殺了自己,也不願傷你。”
崔文純不語。
“樸懷,你往後少與施璞、楚尚楓他們往來。”莫元舒輕吻着他的額頭,“還有惠明、寶忱、虎佩亭等人——太子殿下正準備列個名錄出來,将這些人編入奸邪之屬,日後好一網打盡。”
“遲了,想必我已‘名列前茅’了。”崔文純按揉着自己的胸口,心裡卻念及了寶忱。
當日細觀寶忱舉止,無疑對太子暗生情愫。既然如此,他為何會被遣至慕霜宮侍奉三生天子?又為何會被東宮僚屬視作奸邪?
默然良久,崔文純仍舊不得其解,又聽莫元舒不悅道:“樸懷,你别一意孤行,他們會拖累你的。”
“如矜。”崔文純倦怠地歎息一聲,“我雖與你有了肌膚之親,但并不會為你而舍棄我原有的一切。楚國舅、小侯爺與我是摯友,我們之間的友情依舊值得堅守。你與我既已心意相通,更應相互尊重。”
“什麼‘摯友’?又有什麼值得堅守的?”莫元舒冷笑道,“方才你還說不回京華去了,這麼快便忘了?”
“一時失言罷了。我早已走不了了。”
莫元舒輕輕舔舐着他的後頸,低聲道:“樸懷,我不會害你,他們當真會連累你受罪的。”
崔文純不願再提及此事,隻好更換議題:“如矜,你與我說說令尊,如何?”
“不。”
“說一說,我想聽。”
莫元舒的語調染了些許怒意,心煩意亂地說:“你想聽,但我不想說。不是要‘相互尊重’麼?你也得學着尊重我,我要歇息了。”
“如矜,”崔文純繼而學着《長生殿》内唐明皇的腔調小聲唱道,“‘請莫惱,請莫惱。’”
莫元舒起身往旁側靜卧,不發一語。
崔文純自讨了個沒趣兒,當即也忍着疼翻身躺下,緘默無言。過了許久,複聽得莫元舒問:“樸懷,你為何問及先父?”
聞言,崔文純一時無法作答。
莫元舒靜靜地候着,心境愈發蒼涼——不由得隐隐認定樸懷已對往年恩怨有所覺察,但未知他作何想法。
二人默契地并未捅破這層薄如蟬翼的窗戶紙,倒也睡意全無,卻皆以為對方業已安眠,最終竟彼此守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