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朝文武見皇帝不悅,難免借題發揮、怨聲載道,惟有自己反對他們如此苛責一個孩子,因而偷偷地給他拿了幾塊兒棗花酥。
“王爺……不過是幾塊兒平常的糕點,您又何必費心惦念了七年之久?”
葆甯王緊緊地抱着他,喃喃道:“我兩歲喪母,六歲喪父,惟一的兄長年長我二十二歲。樸懷……從沒有人給我做過糕點,隻有你……隻有你。我遠遠地守了七年,反倒沒有一個強迫你的人更得你的鐘意。也就是說,倘若我七年前直接要了你,今日陪在你身邊的就是我了……對麼?”
崔文純掙出他的懷抱,伏地叩首:“臣萬死不敢承恩。王爺,臣不過腐草螢光,難比王爺皓月之明。況且……皇上是絕不會恩準的。王爺,臣勸您一句,千萬不可與朝臣私相往來。今日您與臣這般……已是違背禮法了。即便沒有他,臣也無法與您……”
“你讓我眼睜睜地看着你與……與那個人……”
崔文純跪着禀奏:“王爺,您風華正茂,尚有數不盡的……”
“樸懷!别再說了……别再說了。”葆甯王低下頭沉寂了好一會兒,忽而笑了,“瞧你這一副魂驚膽裂的樣子。樸懷,方才……我是與你說笑呢,不必放在心上。”
既是說笑,又何必紅了眼眶。
“王爺,您該上妝了。”崔文純又俯身碰了個頭,繼而緩緩往門外退去,“臣在外面兒候着您。”
“樸懷,是我鬼迷心竅,我送你一部書……聊作補償。”葆甯王卻不依不饒地趕上來,自懷中摸出一部書卷,雙手奉上,“知道你嗜書——這是王府珍藏的宋代孤本,拿回去好好瞧瞧。”
“王爺,咱們稍後便要上台了。”
葆甯王一貫善繪秘戲圖,一律在卷末钤以“葆甯”之印。“葆甯秘戲”于市井坊間尤為風靡,稱為價值千金亦不為過。崔文純也曾受贈一卷,至今未作披覽。眼下複又所謂“宋代孤本”,恐怕仍是這等俗物。
“不妨事——來人!”葆甯王推開門,朗聲喚來仆役,“去,将這部書送往崔學士下榻的邸館。事關重大,不許私閱。”
仆役應聲而去。
崔文純暗自叫苦——若是讓自家的小祖宗看見這個,定然會對葆甯王心生妒意,到頭來或跪、或縛……仍是自己受罪。
葆甯王一面淺笑着為他執筆補妝,一面低聲說:“從今往後,咱們還與原來一樣。我做我的親王,你做你的學士,那些話……咱們不提了。”
崔文純原打算跪下,卻因補妝而不得不站着說:“臣遵命。”
葆甯王剛抖開戲服給他穿好,寶忱就風風火火地闖入了靜室。一見葆甯王未換戲服,他霎時魂飛天外:“王爺,您怎麼還沒扮上呢?主子傳您二位登台了!”
“不過是試排,沒幾個看客——崔學士扮上了,我就暫時不扮了。”
幾人一同出門,步履匆匆地趕往戲台。待崔文純替上冠帶與葆甯王一同候場時,适逢三生天子在念那二人上台前的最後一段道白。
“‘俺左良玉立功邊塞,萬夫不當,也是天下一個好健兒。如今白發漸生,殺賊未盡,好不恨也。’”
寶忱轉去一旁,崔文純遠遠望去——冷濂生、龐天邦與大法師惠明正坐于台下靜觀。
端欣步行而上,因說:“‘禀元帥爺,兩位老爺俱到樓了。’”
崔文純即與葆甯王邁步上台,各自念了兩句詩。
三生天子上前相迎,道:“‘二位老先生俯臨敝鎮,何勝光榮。聊設杯酒,同看春江。’”
二人又奉承了一句,随後安席而坐。
崔文純一面作斟酒欲飲狀,一面自思:“下文便是塘報飛身上台,禀告崇祯爺煤山升遐的訊息了。”
端欣又一次快步上台——他年逾古稀,排起戲來猶且健步如飛:“‘忙将覆地翻天事,報與勤王救主人。禀元帥爺……’”
話音未落,虎嘯林引着幾個小内侍步履匆匆地趕至台邊。他還在示意身後幾人萬勿開口,忽有一宦官朗聲道:“啟禀主子,太子殿下自京華發來奏疏!”
崔文純駭然望去,卻也隻得上前捧過,轉而呈遞給了三生天子。
皇帝連看也不看,徑直将奏疏随意往台下一扔——冷濂生習慣性地伸手接了,那邊龐天邦也探頭來瞧,二人登時一同琢磨起來。
端欣大聲道:“‘忙将覆地翻天事,報與勤王救主人。禀元帥爺,不好了!不好了!’”
衆人齊齊問道:“‘有什麼緊急軍情,這等喊叫?’”
台上急急如火的排演最終以三生天子唱的一首“勝如花”作結——唱畢,三生天子面色陰沉地踱下台來,一衆樂工大氣不敢出。冷濂生與龐天邦也恭謹起身,一前一後地趕至台邊伺候。
方才那突兀開口的小宦官此時已被唬得魂不附體。
須知三生天子平生嗜戲如命——當年東海侯孔道古叛亂的訊息以八百裡加急傳送到京,彼時三生天子正與慈仁皇後同演《西廂記》,虎嘯林愣是等到戲散了方敢上報。何況眼下未有軍情,難免龍顔震怒,那小宦官十有八九要命喪當場。
冷濂生上前一步,雙手奉上奏疏。
崔文純見三生天子望向癱軟在地的小宦官,當下心生不忍,便搶在前面訓斥道:“皇上在此排戲,哪兒輪得到你大呼小叫?虎公公素日裡常教你們謹言慎行、小心當差,莫非都忘卻了不成?回去定要好生反省一遭!”
喬洪吉亦道:“崔學士批的極是。好不中用的蠢材,往後莫要再往駕前伺候了!”
若說崔文純此言有越俎代庖之嫌,如今經由喬洪吉在後輕輕一墊——這些許嫌疑霎時便無影無蹤了。
三生天子一面伸手接過奏疏,一面靜靜地瞧了那小宦官半晌。末了,一句“下去吧”有如寒日乍起春風,在場衆人無不如蒙大赦,那大禍臨頭的小宦官就此保下了一命。
惠明雙手合十,先輕誦佛号,後道:“皇上慈悲仁厚,真乃當世聖主。”
有此一句,小宦官甚至免了一通闆子。
“朕與卿等排演了許多戲目,”三生天子手持奏本,饒有興緻地對幾人笑道,“此番還是朕首度身着戎裝——須得繪出一幅戎裝像,也好流芳于後世。傳朕旨意,召畫師從速來此,為朕繪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