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他複問:“崔卿,排完了這《桃花扇》,後面排什麼?”
崔文純正琢磨得出神,忽然被點了名,當下答道:“自然是皇上做主。臣别無所長,便也一心陪着皇上排戲就是了。”
三生天子催促他快說,又被謙辭推讓。如此反複數遭,崔文純見實在拗不過了,隻好拱手道:“既然皇上先前言及了‘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一句,不如就排《感天動地窦娥冤》吧。”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不須長富貴,安樂是神仙。’”三生天子念了蔡婆在《楔子》裡的定場詩,不由颔首道,“崔卿之議極佳,演畢《桃花扇》即排《窦娥冤》。”
……
卻說崔文純所拟诏書經由内侍傳送到京,柴望祯跪領旨意,一面遣家人收拾行囊,一面前往藏書室拜别太子。彼時太子賓客翁策之、蘇寺生亦在旁陪侍,幾人各自見禮,而後落座。
太子頭戴貂帽,身上裹着一件大氅,卻仍被凍得瑟瑟發抖。他看了诏書,難掩怒氣道:“好一個‘多悖行,數逆語’,崔文純竟對柴師傅加以如此惡評!”
“此番遭際斷然少不了冷濂生推波助瀾,而崔文純又一味聽他嶽丈的,自然要狐假虎威了。”翁策之捧着蓋碗兒暖手,喟然道,“端欣、冷濂生、崔缜、施世修、崔文純、楚尚楓、虎嘯林、虎佩亭、惠明、寶忱……此十人一日不除,國朝便一日不得安甯。”
太子按着桌案,凝眉注目道:“當日父皇诏貶丘浮沉為姑蘇刺史——其意亦是責授,崔文純遣詞時倒多有回護,我由此錯以為他尚能明辨是非。目下看來,他與另九人俱是一丘之貉。”
“柴師傅即将南下,”蘇寺生搖頭輕歎,“這太子詹事又應着何人遞補?”
翁策之正輕捋長髯,聞言即說:“此人必須出自東宮推舉,萬不可交由朝廷廷推。先前兩度廷推宰執,俱有崔文純挾權亂政,令吏部左侍郎朱瓒無所适從,繼而使皇上選用非人。若再容他恣意妄為,将來不知還要鬧出何等變故。”
頓了頓,翁策之又問:“柴師傅,您派去‘伴駕南巡’的莫如矜……可有訊息傳來?”
柴望祯緩緩起身,向太子讨了恩典,繼而請翁策之與他一同步出了滄心殿。
冬夜凄清,朔風呼嘯,二人踏雪前行,一時無人作聲。柴望祯環視四周,隻覺得處處皆有故舊之思,不由飽含深情地喟然長歎。翁策之亦随之四處張望,但見大雪紛飛,似與往日相同,又别有一番美意。
“太子殿下六歲時,先帝駕崩,今上嗣位。”柴望祯的臉頰被凍得通紅,他卻恍若不覺,興奮不已地追思道,“也正是在那一年的冬日雪夜,我奉敕就任太子詹事,從此入了東宮。十六年間,我自謂盡心竭力,不敢有一日懈怠,生怕辜負了殿下的信重。如今驟然去國,一時竟頗為不舍。”
翁策之笑着出言寬解道:“太子殿下仁孝天生,更有雄心壯志,立誓中興國朝——這一切都離不了柴師傅的言傳身教。”
“是麼?”柴望祯引着翁策之繞過覆冰積雪的蓮花池,沿拱橋折入長廊,“隻憑我一人言傳身教……是遠遠不足以襄助殿下重整山河的。因此我格外注重籠絡飽學之士,你、莫元舒、馮仙會俱在其列。若論起學識來,你與莫元舒俱不如馮仙會;若論起心性來,莫元舒與馮仙會俱不如你;若論起急智來,則你三人俱不如崔文純。”
聽他沒來由地誇贊崔文純,翁策之甚為不解。
柴望祯一面于廊下緩步前行,一面笑道:“不信我欣賞崔文純?那你便錯了。縱觀滿朝青年才俊,他是數一數二的才學兼著。倘若能得他傾心扶持,太子殿下自然如魚得水,将來的日子會好過許多。”
“這種人……不可入東宮為官。”
聞言,柴望祯止住腳步,緩緩轉過身,面上正色道:“名門大戶多年來橫行無忌,安居權位,朝野人皆怨望。舊貴之禍有甚于旱蝗之災,俟新君嗣位,必定根除望族勳戚。翁公,我今夜之所以約你來此僻靜少人之處,為的便是讓你知曉一個道理——非我之友,即我之敵。”
“柴師傅多慮了,”翁策之冷笑道,“我一貫主張‘趕盡殺絕’,這等叮囑……還是講與蘇妙禅聽去吧。”
“我南下在即,此生未知能否再返京華。太子殿下雖是監國,但周遭仍群狼環伺。清議已列端欣、冷濂生、崔缜、施世修、崔文純、楚尚楓、虎嘯林、虎佩亭、惠明、寶忱同為‘社稷十邪’,你理應力求屏退十邪,助保殿下無虞。”
翁策之躬身應是。
“先前莫如矜傳信來告——寶忱死了,”柴望祯歎道,“興許是說錯了話,被皇上扔進了井裡。”
“十邪已去其一,社稷之福。”翁策之笑道。
柴望祯搖頭說:“也不必如此刻薄。終歸為的是讓十邪遠離朝廷,不到萬不得已……不見血。”
“除惡而不見血……如同未除。此十人陰險毒辣、倒行逆施,欺上瞞下、罪惡滔天。宦海沉浮莫定,今日你不除他,來日他必要除你。興許的确有人罪不至死,但畢竟分屬兩岸。”
頓了頓,翁策之沉聲道:“将來城門失火,難免殃及池魚。雖有誤傷誤判,卻不足以與國朝中興相提并論。為求中興,一切皆可舍、一切皆可棄!”
“翁公,你……”柴望祯稍覺駭然,許久才歎息道,“罷了,我也老了,你們心中有數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