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由醉,江山一夢。興亡盛衰,不過須臾。”三生天子歎道,“朕深知聚散悲歡本即常事,故而并不為一應悲劇心生怆然之感。彼時朕目送崔卿滾身入江,倒從中品出了幾分哀情,隻覺得滿心凄惶,宛似當真到了那社稷将傾的存亡之際。”
後台衆人一聽,登時由端欣領着于君前恭謹跪了;遠處的一應太甯局伶工亦戰戰兢兢地随之趴伏在地,根本不敢擡頭;龐天邦往裡一邁步,原打算問問皇帝何時傳膳——瞧情形不對,當即跟着跪在了後面。
三生天子正攬鏡自照,見狀不由無奈道:“咱們君臣好不容易談笑一會兒,你們怎麼又擺出這副樣子?快快起來吧。”
端欣俯身碰了個頭,禀奏說:“臣等不敢。”
“起來。”頓了頓,三生天子又道,“這是旨意。”
待群臣緩緩起身,一衆太甯局伶工便打算從速離去,卻聽皇帝吩咐說:“你們也不必走,咱們一處說說話。”
伶工們複又伏地謝恩,而後才由内侍引着往皇帝身邊圍着坐了。
三生天子環視周遭,當下笑道:“彼此都已熟識多年了,不須拘謹。今日一出《沉江》……的确殺了殺朕的膽色。金陵雖極富春意,仍非銮駕所應長駐之處——畢竟尚有京華在北。”
見龐天邦意欲争辯,他揮了揮手,又說:“古來多少史事,書盡一個‘争’字;興、亡、盛、衰、治、亂,百姓所求亦不過一個‘安’字。朕承襲皇考基業,自知山河已固,十餘載騁心遊目——将那傳世戲文悉數演盡了,猶且另遣詞臣新撰劇本。千般富貴、萬般福華……俱是朕受用不盡的。可後世又應如何?一二百年之後,本朝的‘史可法’是否也會救國無路?”
三生天子平生絕少自省,如此直言不諱更是頭一遭——崔文純知曉此乃進谏良機,若能使皇帝從此留心國政,誠為社稷之福。
心裡有了主意,他方欲開口,忽聽龐天邦道:“主子是天下之主,理應享盡天下供奉,一二百年之後的事兒便留于一二百年之後再說吧!”
“龐公公所言極是。”端欣笑道,“皇上,史可法固然可謂忠義,但明室傾覆均已歸咎于弘光爺一人——未曾聽聞有明季諸臣反責洪武爺首埋禍根的。”
三生天子皺眉琢磨了片刻,繼而微微颔首道:“二卿之言也不無道理。”
崔文純不由暗自一歎,後悔自己方才為何不迅疾出言,以緻平白坐失良機。如今三生天子已被端欣、龐天邦勸說得改了心思,往後隻可徐徐圖之了。
正想間,聽得皇帝說:“崔卿,這《桃花扇》尚有三出便演盡了。那《窦娥冤》乃是雜劇體例,除《楔子》外另有四折,不過數日亦可演盡——演盡後又待如何?”
“回皇上的話,可将已齋叟其餘雜劇一一排演來看。”
“好吧,便依卿言。”三生天子緩緩站起,在場衆人登時迅疾起身。見狀,皇帝歎道:“真不知該說你們什麼好,淨擺些臭排場。”
衆人皆笑。
皇帝即與臣僚步出後台,一衆王公命婦紛紛離座行禮。待各自免禮落座,龐天邦朗聲喝令傳膳。皇帝與貴妃共同擇了一道蒸魚賜予楚尚楓,另将幾道應季的佳肴分賞了葆甯王、端欣、冷濂生、虎嘯林、喬洪吉、崔文純六人。
三生天子夾起一片滿覆醬汁的鴨肉,忽又擱下,因謂葆甯王道:“你也半大不小了,是時候娶妻了。”
崔文純聞言神情一凜,不由自主地向葆甯王望去。
葆甯王亦頗為驚駭,先飽含隐痛地瞥了崔文純一眼,而後離席拜倒:“承蒙皇兄惦念——臣弟尚且年幼于太子,縱要婚娶,也應由太子在先。”
“在理,也該讓太子收一收心了。”三生天子念及先前太子專擅決斷之舉,一時殊為不悅,連面前盤裡的鴨肉亦不願嘗了。
龐天邦隻道是鴨子不合皇帝的口味,登時暗令心腹将做那菜的廚子亂棍驅出。
冷濂生一心觀望着這邊的動靜,當下笑道:“皇上所言甚是。如今太子殿下年歲日增,左右又并無佳人陪侍,行事難免未脫稚氣。莫若自名門望族之中擇一恭謹守禮者賜入東宮,将來也好幫襯着太子殿下明斷庶務。”
“不僅要選太子妃,太子詹事也須從速遞補。”三生天子轉頭望向貴妃,因問,“京華名門之中,何人正是婚配的年紀?”
楚尚柳一面輕搖手中團扇,一面答道:“妾身久在深宮,倒也未曾留心。但知世襲二等肅靜伯之女葉甯專、世襲一等廣陽伯之女穆芝梅俱在婚齡,可供皇上斟酌。”
“着專人趕赴京華。”
聞聲,虎嘯林登時上前躬身施禮,複聽三生天子接着吩咐道:“速速繪得葉氏、穆氏容貌,快馬送回金陵來審。”
“是!”
三生天子又問冷濂生道:“冷卿,太子詹事應由何人繼任?”
冷濂生不欲讓太子專用親信,便刻意上奏道:“回皇上——依着祖制,可擢太子賓客翁策之繼任詹事。”
“祖制”與“翁策之”兩語都犯了皇帝的忌諱,皇帝擺手說:“罷了!不必自東宮内遴選,卿家可于祠祿之官内擇人奏來。”
此言正中冷濂生下懷,他故作姿态地沉思了半晌,繼而回禀道:“皇上,洞霄宮提舉高骥素來剛正率真、著述等身,或可任為太子詹事。”
高骥,出身渤海高氏,亦屬名臣望族——因書齋名喚“守瑭齋”而被習稱為“高守瑭”。他自幼刻苦讀書,經綸滿腹,酷喜注釋佛經;曾受崔缜之聘為行軍司馬,随軍征讨東海侯孔道古。後丁憂在家,奉敕提舉洞霄宮。
崔文純一面凝神靜聽,一面暗自琢磨:“楚娘娘将太子妃的人選限定于葉、穆兩名門之内,嶽丈又薦望族出身的守瑭公就任詹事。倘若二事得行,太子自然内受制于妻、外受制于師——真可謂是釜底抽薪之策。”
“便是那注釋《馬鳴菩薩傳》的‘高守瑭’麼?朕看過他繪制的《水月觀音像》,的确堪為人師。”三生天子心滿意足地将面前的鴨肉放入口中,又不由得朗聲誇贊了一句——這唬得龐天邦目瞪口呆,隻好暗中再讓心腹将那廚子尋回。
三生天子思索片刻,終是首肯道:“冷卿之議甚是。即聘高骥為太子詹事,克日赴任,此诏交由崔卿草拟。”
崔文純當即起身稱是,而後又離席草诏。不過多時,他先将诏書上呈三生天子過目,而後請虎嘯林钤印。
俟此間事了,皇帝複與楚貴妃、葆甯王、端欣、冷濂生、虎嘯林、喬洪吉、崔文純、楚尚楓夜遊清涼山,由龐天邦作陪。
彼時雖有春雨,但皇帝興緻頗高,因命各處燃起燈火,遙相輝映。後入興教寺,三生天子與衆臣分飲能使人須發不白的“保大泉水”,又令群臣就景賦詩填詞——最終楚尚楓憑“洪造及遠際,憐香悅殘紅”一句奪得魁首,獲賞翠雲裘。
此一番遊覽共成詩九首、詞十二首,另有散曲二十八首,君臣至夜半盡興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