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懷。”莫元舒打斷了崔文純的話,隻是定定地注視着他,“你我之間,不言宿仇。”
“我有時也會想,”崔文純為他的格外優容而愈覺苦悶,隻能用輕輕的摩挲來哄着他,“你與我……究竟是良緣還是孽緣。”
“良緣。”
崔文純訝異地瞧了莫元舒一眼,揶揄道:“脫口而出,不仔細想想麼?”
“不必。”
“我折個中吧——是奇緣,如何?”崔文純笑着與莫元舒頂了頂額頭,“甲子年我中了狀元,騎馬遊街時不知得來了多少手絹香囊。現在倒好,這輩子算是栽在你身上了。或榮或辱,或生或死,都忘不了你了。”
“樸懷,我要你活着。”莫元舒早已沒了缱绻旖旎的心思,“隻要你還活着,一切就都留有餘地。”
崔文純不再說話,隻是用力地環住了他的腰。
能活一日是一日,活一日便陪你一日。
……
卻說年關漸近,崔缜傳話說阖門理應預備着祭掃宗祠。崔文純咬牙獨擔重任,率領幾個心腹管事一連忙了二十餘日——将那桃符、門神像裡裡外外翻新換遍,處處刻意留心,總算沒出了差錯。
臘月廿九,崔缜領人往宗祠來。崔文純迎至祠堂外,崔缜先打發管事的去禮部索要皇帝年年照例賜下的牌匾,随後便與侄兒一同步入了靜室。
早有小厮奉上香茶,崔缜讓他們遠遠退去,繼而出言問道:“宗祠祭掃一應事務皆已料理妥當了?”
崔文純拱手道:“回叔父的話,侄兒主理宗祠之内,又遣了幾名得力管事主理宗祠之外,倒也算井井有條。隻待皇上賜下禦筆題額——到時将宗祠外所懸之匾替下便是了。”
“祭文可曾拟好?”
“業已拟好,敬請叔父過目。”
崔缜擺了擺手,吩咐說:“明日再瞧吧。”
叔侄二人又對坐了半晌,竟然無話可說。崔文純如坐針氈,正想着尋個什麼由頭兒速速逃去,驟然聽得崔缜道:“冷之意與你成婚多年,卻一直未有子嗣……究竟是何緣故?”
崔文純登時答道:“是侄兒隐疾在身,與夫人無關。”
崔缜擡起手,遙遙指着祠堂道:“自從你父親下世,入祠祭祖者惟有你我兩人。崔氏名門顯貴,須得枝繁葉茂,斷不能似眼下一般人丁稀少——你可以用些藥物,務必從速誕下子嗣。”
“叔父!”崔文純駭然起身,“侄兒……侄兒……倘若叔父力盼崔氏一門開枝散葉,便請叔父另娶新婦。”
“胡言亂語!”崔缜一把将蓋碗兒掃落在地,上好的“顧窯”蓮花杯霎時四分五裂。
見狀,崔文純隻好跪下,垂着頭不再吭聲。
崔缜霍然起身,怒氣不息地來回踱着步,忽而轉身叱道:“你既為崔氏族人,誕育子嗣便是應盡之責!當初于施氏墳茔外……我不是對你說過了麼?你看看河東府,河東府究竟為什麼一敗塗地!”
崔文純依舊無言。
“自崔氏奉敕随太祖皇帝遷居京華迄今……已逾二百六十載。”頓了頓,崔缜重重地一敲桌案,厲聲道,“二百多年來,還從未出過你這等忤逆不孝的孽障!你擡起頭!看着我!”
見崔文純仍舊倔強地盯着地磚,崔缜一時被怒火激得七竅生煙。他四下裡亂摸了摸,欲要尋個趁手的家夥狠狠教訓教訓這個離經叛道的侄兒。偏巧書案上置有一方端硯——乃是三生天子禦賜,因柔嫩不滑、稍具剛性而深得崔文純喜愛。
崔缜一瞧,又念起這混賬素日裡毫無建樹,隻知以筆墨文章取悅君父,當即抄起硯台猛地抛擲過去。
彼時崔文純仍垂首細思如何回圜,不防硯台劈頭砸來,恰恰打個正着。随着一聲悶響,他登時歪倒在地,當下動彈不得了。
恰好楚尚楓過府來見,仆役們至祠堂禀報——見此情形,個個被唬得魂飛魄散,忙不疊地上前查看傷勢。
崔缜也心生悔意,卻不好上前,立時轉了出去。
楚尚楓聽聞變故,趕忙入府探看——他顫着手掀起崔文純松散的發絲,但見額頭滿是鮮血,不免魂驚膽裂,立時指揮着仆役們将崔文純擡回書齋的軟榻上;複又跟着去叮囑了一番,一時搖頭輕歎。
這位當朝的翰林學士空擔着許多惡名,其實顧慮重重,又因牽挂太多而一貫心慈手軟。
郎中上前低聲道:“國舅爺,崔學士的傷并不要緊,僅僅是外傷而已。我等已包紮妥帖,好好休養定可康複。我這便開上幾劑安神散,讓崔學士緩一緩。”
“有勞。”
郎中寫了方子,楚尚楓覽畢,令人從速置辦,自己往榻邊坐了,愁容滿面地望向雙目緊閉的崔文純——不知他眼下正被何等可怖的夢魇纏擾,就連昏厥時仍緊緊皺着眉頭。
小侯爺死了,阿姊病了,若是連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