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三生天子欲為楚貴妃祈福,端欣體察上意,故而首倡“小極樂”之說。龍顔大悅,向近臣頒賜禦筆手書“須摩提”,繼而下诏以《佛說阿彌陀經》中所述之極樂淨土籌建“堪忍世界小安樂國”。
如今冷濂生患病居家,喬洪吉不慎跌壞了腰,翰林學士崔文純又有傷在身,三生天子隻好令端欣、虎嘯林總攬其事。因此事是為貴妃祈福,楚尚楓亦不得不參與其中。
戶部尚書鄧緻觀上疏抗谏,力陳奢侈太過,結果被免職查辦。
端欣自行兼領了戶部的差事,一心谄媚君父,率工部尚書鞠惕等人日夜研讀《佛說阿彌陀經》,着手布設“小安樂國”。
聽聞劍南有巨木高約五十尺,端欣立令從速運送來京,沿途各處務必小心看護。俟巨木到京,運費已達四十二萬兩。
楚尚楓屢屢勸說不可如此糜費,端欣卻不以為意,反而對楚尚楓說:“皇上之所以下诏布設‘堪忍世界小安樂國’,為的可都是貴妃娘娘的病症。您是娘娘的親弟弟,理應比皇上更用心才是,怎麼反倒谏阻起來了?”
有了這等借口,楚尚楓無話可說。
巨木被安置于慕霜宮内,飾以黃金、紫金、白銀、瑪瑙、珊瑚、白玉、珍珠七寶,即所謂“七重行道樹”。每逢日月照耀,樹光璀璨奪目——端欣甚為滿意,又掘“七寶池”,池底及四邊階道均鋪金磚,周遭新造樓閣以金銀貼壁、琉璃作瓦、玻璃填窗,室内則多置砗磲、赤珠。
江南提督太監龐天邦聞知宮内新聞,特着專人将金陵雨花台東崗的永甯泉水奉送至京,充作七寶池内的“八功德水”。
端欣見經書内有“池中蓮花大如車輪,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潔”之語,一時苦惱難以找尋。恰好西洋國使者道隆言及故國似有奇佳品類——端欣大喜,命他攜重金速往求取。
道隆未歸之時,虎嘯林自天下各處調來白鶴、孔雀、鹦鹉。因“舍利”“迦陵頻伽”“共命之鳥”未見行迹,東瀛高僧化海提議遣人往赴天竺查察。經由楚尚楓百般懇言勸說,虎嘯林最終令工匠塑像了事。
待道隆返歸,乃植大蓮于七寶池内,果真各顯奇色。
化海眼見盛況空前,心知佛門大興于東土,真心稱贊三生天子為“真佛轉世”,闡明欲返故國弘揚佛法。三生天子予以恩準,又賜下《極樂淨土大觀》一圖,許化海攜畫卷、典籍及大量金銀東渡。
“小安樂國”功成之日,四處花雨遍灑,梵音彌漫。惠明自領衆僧持誦經文,更有太甯局一衆樂工演習佛樂。
三生天子與一衆近臣俱皆頭戴毗盧帽,外加五佛冠——镂空的銀皮分為五葉,每葉上繪有一個蓮瓣形佛龛,龛内代表五佛的梵文字母若隐若現,冠帽上鑲嵌的珍珠寶石于日光映照下泛有異彩,下系的長纓由春風吹拂而搖晃不止。
崔文純繞開遊走誦經的僧衆,尋到了憂心忡忡的楚尚楓,低聲問:“國舅爺,你對我說實話。布設這‘堪忍世界小安樂國’……究竟用了多少銀子?”
楚尚楓輕歎一聲:“樸懷,我勸不住他們,你也别問了。”
“皇上于诏書内說得頭頭是道,言稱‘堪忍世界小安樂國’是為貴妃娘娘祈福而設。”崔文純望着楚尚楓,心下登時一片冰涼,“怕隻怕貴妃娘娘沒有這麼大的福分。小安樂國,西方淨土——我還從未聽聞以‘極樂世界’祈福康健的成例。”
“此言何意?”
崔文純搖頭道:“不須國舅爺動問,不過是一些毫無根據的臆測罷了。”
楚尚楓沉默半晌,終是輕輕地說:“耗銀甚巨,大庫将空。”
聞言,縱使崔文純心内原本已有所預料,此番亦深覺震駭。
正欲開口,忽聽佛樂大作,三生天子笑意盈盈地自畫閣上沿丹墀緩緩走下,所過之處無不俯身叩首。遠處五十七國使節原本次第排列階下,皆為眼前陣勢所懾,紛紛真心實意地大禮參拜。
“起來,都起來。”三生天子笑着擡手示意,“朕踐祚為上國之主,宇内萬邦莫不以□□為尊。你們雖為藩屬外臣,仍不失忠愛赤忱。此番目識心記,回去代朕賜知各國——五十七名藩臣侍奉□□可稱恭順,而誠悃尤以東、南諸國為最,朕心甚慰。倘若朕内禅太子,屬國更須虔心敬服,不可有所改易。”
使節們齊呼萬歲。
三生天子溫言慰勞,分賜毗盧帽。凡各國使節所請,一概予以恩準。
早有由宦官扮作的神将搬來蓮花寶座,三生天子慈顔可親地全跏趺坐,手捧香花,另有兩名内侍扮作佛子分立座旁,各執一幡,其一曰“東方風來而不能動”,其二曰“随法比丘應當學是”——乃令畫師繪像,終得六幅,畫院提舉太監誠請禦筆題名。
三生天子卻不賜名,隻以他那筆曾借徐文長《自書詩文冊》刻苦練就的草書題了“應作如是觀”五字。六畫一存慕霜宮、一賜端欣、一賜虎嘯林、一賜崔文純、一賜楚尚楓。
東瀛使臣出班禀奏:“外臣西渡而來,奉敝國國主之命求取聖皇禦容,可惜一向不能如願。今适逢良機,恭請聖皇頒賜此圖,以供外臣送抵東瀛。”
三生天子捋髯笑道:“聽他們說,東瀛由‘征夷大将軍’統攝國政。今日你為東瀛讨要繪像,是獻給國主,還是獻給‘大将軍’?”
“回聖皇的話,自然是要獻給國主。”
“此言在理。”三生天子微微颔首,轉頭對虎嘯林說,“君是君、臣是臣,畢竟還有着尊卑之分。”
虎嘯林讪笑不語。
“也罷,由朕拿個主意——将這幅畫兒賜給你了。”
“謝聖皇隆恩!”
群臣俯身叩拜,又聽得三生天子出言道:“朕雖為人間之主,其實亦是娑婆世界衆生之一。幸見諸相非相,得見諸佛世尊。自朕踐祚迄今,垂二十載,承皇考太平之基扃,固萬世不缺之金瓯。盛世南巡,稍有倦勤,惟恐元儲沖弱寡能,尚不可驟行付托。今太子為政以德,廣傳頌聲,複又仁孝恭敏,必為命世英主,可謂天意有屬。朕欲取法道宗皇帝,不日即開禅代故事,内禅大位于太子。”
這等長篇大論一出,群臣無不驚駭。
端欣速速構思好了勸谏之語,方欲朗聲奏禀,一擡頭卻見三生天子早已起身離開了。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瞧了瞧“堪忍世界小安樂國”的輝煌氣象,心内霎時滿是不安。
冷濂生邁步踱至崔文純身側,一貫嶽峙淵渟的他眼下尤為可貴地輕輕拍了拍女婿的肩膀,繼而便喟歎着緩緩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