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純與楚尚楓彼此對視一眼,随後再度恭謹叩首,齊齊說:“恭請新君移駕!”
禅位大典說是參考南宋孝宗、光宗授受之禮,其實不然。因三生天子一心追慕堯舜,故而儀制分外隆重,已遠遠超過了南宋舊禮。
崔文純、楚尚楓親領太子沿鋪就的絨毯往清甯殿來,伴随着鐘鼓作響——侍立于殿外玉階下的參知政事、秘書監、國子祭酒喬洪吉與尚書仆射、禮部尚書沈叔駁疾步迎上。
在四人的簇擁下,太子一步一步地循階而上。他戰栗着身子,腿腳劇烈發顫。毒辣的日頭毫不留情地炙烤着他,另有又厚又重的禮服套于身上,這一切讓他焦頭爛額,不得不暫時止步。
新君一停,身後的喬洪吉、沈叔駁、崔文純、楚尚楓也齊齊停步。
太子頭暈目眩,他渴望旁人能攙他一把。倘若柴師傅在……倘若宗承受在……
恍惚間,他仿佛看見了一個女人。
世人尊稱她為惠和宣端慈仁皇後,而隻有自己才能光明正大的稱呼她為“母親”。他已被诓騙着服下邪藥,從此身陷人手,無顔複以孝子自诩。既有負于家,便不能再有負于國。
凝神丹的藥力漸漸發散開來,酷熱的侵擾因此稍為受限。太子終于有了氣力,他緊咬牙關,沿着幾乎無窮無盡的玉階向上。
向上,向上,一直向上。
上面會有一把椅子、一枚印章。他要坐在那把椅子上,拿起那枚印章。隻有如此,他才能一展胸中抱負——革除三生天子一朝的全部積弊,掃滅竊據高位的勳戚名門,将少數人所占據的财富收歸國有,将集中于高門大戶的土地散與天下人。
清甯殿外,端欣與冷濂生并肩而立。見太子近前,二人拜倒行禮——端欣年近八十,老态龍鐘、步履蹒跚,連禮畢起身也是顫顫巍巍的;冷濂生正在花甲之年,一雙不算昏花的老眼依舊目光犀利。
端欣、冷濂生、喬洪吉、沈叔駁、崔文純、楚尚楓及一衆禦前侍衛扈從着太子步入大殿。太子緩緩上階,由内侍監虎嘯林攙扶着行至寶座旁止步。文武百官恭敬叩首,随後各自起身肅立。
端欣俯身禀奏:“恭請殿下嗣位!”
太子驟覺胸口一陣悶痛,面上倒恰如其分顯露出了憂愁之色:“德薄才淺,不敢承襲大位。還望端卿轉奏父皇,請父皇照舊臨朝理政。”
冷濂生磕了個頭,朗聲道:“恭請殿下嗣位!”
胸口的痛楚愈演愈烈,太子被折磨得險些落下淚來,卻也隻能強忍着二度辭讓道:“蒙恩為儲,已是分外恩榮,焉敢再有他望?”
虎嘯林最終屈膝跪倒,叩首說:“恭請殿下嗣位!”
胸口劇痛未消,顱内又覺凄疼。太子自知此時應再做推辭,但實在無力出言,隻得疲憊不堪地擺了擺手。虎嘯林立時起身,自袖内摸出三生天子親筆書寫的禅位诏書,恭謹道:“殿下,皇上旨意在此,不得辭讓。”
三辭三讓已畢,太子由虎嘯林扶着坐到了龍椅之上。他被迫挺直了腰,望着自己面前的玉玺——即日起,他成為了本朝第十六位皇帝,擁有了世間最為尊貴的地位,以及無邊無際的權力。
皇帝下定了決心,要罷去苛政,造福百姓;嚴刑峻法,以太祖法度約束臣僚。但具體如何運作,他還須與東宮僚屬們細細商議。
眼見皇帝落座,文武百官齊齊拜倒,行三跪九叩之禮,嵩呼如雷。
皇帝低低地咳嗽了幾聲,出言道:“頒降恩旨,诏赦天下。”
尚書仆射兼禮部尚書沈叔駁出班奏道:“皇上既已踐祚,禮部拟得年号若幹,恭請禦覽,但由宸衷裁奪。”
曆經幾番傳遞,奏疏終于送上了玉階。虎嘯林上前接過,轉而呈至禦前。
皇帝展開奏疏細覽,見得其上寫了“治隆”“廣仁”“明泰”三個年号,半晌方道:“‘治隆’雖顯求治之心,然未免誇賞自褒;為政以德、以法,豈可隻圖‘廣仁’;‘明泰’則可。”
沈叔駁行禮道:“臣遵旨。”
群臣再度俯身叩首,齊齊稱頌道:“皇上聖明!”
太甯局大奏“萬世音”,皇帝伴随着樂曲轉至後殿。後殿供奉太祖、太宗、英宗、德宗、文宗、昭宗、仁宗、武宗、敬宗、世宗、神宗、孝宗、道宗、先帝繪像,即便皇帝已被酷暑折磨得汗流浃背,卻仍須大禮參拜列祖列宗。
皇帝本就病弱,又在每幅繪像前分别三跪九叩,剛剛拜至德宗便已頭暈目眩,一時站不起來。
當年三生天子即位,下诏免去這等繁文缛節,自然不必受苦;但皇帝不能效仿,他意欲以太祖成憲治理天下,就必須以身作則,處處直追太祖。如此一來,皇帝一一拜畢祖宗繪像,已然氣息奄奄,幾近暈厥。
劇烈地咳嗽了好一陣,皇帝才緩緩起身。他迷茫地看了看一旁跪着的大内宦官,俄爾歎息道:“擺駕寶光殿吧。”
寶光殿内,三生天子高坐上首,容光煥發,滿面春風。皇帝領百官向太上皇三跪九叩,預備着扈從太上皇往淇風宮去。
聽得三生天子溫言道:“皇帝初登大寶,自有繁巨庶務。朕與皇帝同乘龍辇,衆卿步行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