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霜宮靜耽齋内,皇帝衣帽整齊地坐在寶座上。他被迫挺直了腰,不得不忍受着酷暑的折磨。
四位畫師遠遠地跪在階下,正畢恭畢敬地為皇帝繪像。
兩名宦官殷勤打扇,宗承受則捧着竹葉紋茶壺侍立一旁,時不時地為皇帝續上冰鎮酸梅湯。
其實這已違背了祖制——如今實在太熱,皇帝隻好默許了内侍的逾矩伺候,又讓用茶壺裝貯酸梅湯以掩人耳目。
伴随着皇帝幾近于一刻不停的咳嗽聲,畫師們的額上也漸漸彙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們已經畫了将近兩個時辰了,卻連最基本的輪廓都沒能繪成。若是皇上問罪下來,這可是殺頭的罪過……
“兩個時辰過去了,你們就畫了這麼寥寥幾筆……”
畫師們悚然一驚,卻見皇帝的貼身内侍宗承受次第奪去了尚未完成的畫卷,繼而呈送禦覽。他們趕忙伏地叩首,齊聲道:“奴才們該死!”
若不是皇上老咳嗽,我們早就畫完了,哪兒用得着遭受宦豎如此羞辱?
皇帝正咳嗽得難受,接過看後仍舊強行擺出了一副和顔悅色的神情,溫言寬解道:“是朕的緣故,并非你們的過錯,回畫院歇息去吧。”
畫師們叩了個頭,而後緩緩退出了靜耽齋。
宗承受一面湊上前為皇帝寬衣,一面低聲道:“主子的心也忒軟了。倘若太上皇仍在,畫師畫不出……立時就得掉腦袋。”
“去去去,我看見你就厭煩。”皇帝往通炕上靠了,痛苦地喘了幾口氣,“既然你覺着太上皇千好萬好,那我派你去淇風宮當差如何?”
“奴婢說錯話了。”宗承受嬉皮笑臉地在炕邊跪下,替皇帝脫掉了靴襪。
皇帝自己盤起腿坐正,凝眉披覽起奏疏來。
見得端欣、冷濂生、喬洪吉、崔文純、楚尚楓各自拟表請辭,皇帝不由歎道:“這是要逃。朕初登大寶,太上皇所倚賴的臣子竟一同請辭……成什麼樣子,一概不予批準。”
“殿下,楚尚楓沒提爵位。”
“他還算識相。”皇帝若有所思地瞧着形成了鮮明對比的“臣”字與“跪”字,“聰明人,會服軟。”
“嗳,好熱。”又寫了許久,皇帝疲憊不堪地擱下筆,當即有小宦官上前收拾奏本——但見多達千餘字的朱批密密麻麻地排列于寥寥幾行的臣子奏議之後,一時膽顫心驚地合上了奏疏。
皇帝自己用巾帕拭了拭滿頭的汗水,喟然道:“真不知道太祖皇帝是何等耐熱……眼下離入伏還遠着呢!怎麼就熱成了這樣?”
當日太祖臨朝,定天子冬日着衣九件,為寒服;夏日着衣六件,為暑服。平日召見臣工時着衣四件,為常服。惟有于深宮内孤身自處時,天子才能解去重重束縛,改着便服,享受一絲難得的清涼。
繁文缛節本為凸顯帝者至尊至貴,如今倒似上刑一般。
皇帝搖了搖頭,不知道列祖列宗是以何等強大的意志抵禦了熱浪的頻頻侵擾。他倏爾想到,或許英宗、文宗、仁宗、神宗幾代天子的短命夭壽也與此有關。
念及此處,皇帝不由萬般苦惱地歎了一口氣。
宗承受貼心地又倒了一盞酸梅湯:“主子,太祖爺坐江山的時候,京華遠沒有這麼熱。既然主子覺得熱,不如讓奴婢着人将冰鑒擺上吧!”
“能擺冰鑒自然是好,可擺不得。”皇帝将酸梅湯一飲而盡,無奈道,“不入伏是不許擺冰鑒的——這酸梅湯都溫了。先前讓潛邸舊臣們無意間瞧見了我喝酸梅湯……他們一個個氣得七竅生煙,左一句‘縱情享樂’,右一句‘貪圖安逸’,愣是頂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過會兒他們來了,你得把這隻能透光的翡翠杯藏好了,從此廢棄不用。若是藏不好……闆子不饒人,你可要當心!”
聽了皇帝的話,宗承受笑着應了,轉身奔往後殿——不料皇帝又說:“蠢奴才!你做什麼去?”
“奴婢去給您冰一冰。”
皇帝又拭了拭汗,算是默許了。
待宗承受從殿後轉出時,卻見虎佩亭挑簾步入,跪倒行禮:“啟禀主子,太子詹事高骥、太子賓客翁策之及蘇寺生、白身莫元舒正在外面兒候着。”
因皇帝一心效法太祖,一切禮儀規制已被盡數恢複。縱使他生來懼熱畏寒,此番也不得不恪遵祖制,由宗承受服侍着穿上四件常服接見四臣。
宗承受一面為皇帝穿衣,一面朗聲道:“傳他們進來。”
虎佩亭面容一凜,暗罵宗承受逾矩僭越,忽聽皇帝對他說:“照令而行吧。你往後不必再來君前伺候,凡事讓宗承受辦理就是了。”
“奴婢遵旨。”
皇帝低沉地呻吟了幾聲,又吩咐宗承受道:“你去把那四個描金彩漆盒取來。”
高骥、翁策之、蘇寺生、莫元舒先後步入,旋即于門邊向皇帝跪倒行禮。得了一聲“免禮”,幾人起身近前,複又在炕前恭謹跪下。
皇帝被熱得滿頭大汗,已說不出話來了,隻能向宗承受揮手示意。
四人分别得了一個描金彩漆盒。
高骥打開一瞧,裡面隻有一張字條,其上以朱筆題有一行小楷:“高骥封戶部尚書。”
他随後以餘光掃向他人——翁策之封禦史中丞、蘇寺生封刑部侍郎、莫元舒封中書舍人。
如今的禦史中丞乃是費名臣,皇上卻任命翁策之也做此官,莫非是要免了費名臣麼?
正琢磨間,皇帝已然開了口:“朕擢端欣為中書令、冷濂生為侍中,免去一切兼職;禦史中丞費名臣擢升禦史大夫;柴望祯原為太子詹事,盡心輔弼,從速召還京華,任中書侍郎、同平章事。”
“萬歲!”衆人齊齊出言道。
“莫卿……”皇帝喘息着說,“崔文純請辭,不予允準。朕已草拟了一道诏書以安其心,你們中書省須得及早下發。”
“臣遵旨。”莫元舒膝行上前,自宗承受手中接過了诏書。
“慈成皇後與崔缜的棺柩……從速遷入安陵,不必再來回話了——莫卿,你也去一趟,替朕參拜母後梓宮。”
“是!”
皇帝苦惱地拭着汗,輕聲道:“大理寺卿出缺,且令原任金陵刺史丘浮沉返回京華,履任其職。高師傅!”
“臣在。”高骥俯身應答。
“朕先前讓你核查大庫存銀數目,如今可有個結果了?”
高骥叩頭禀奏道:“回皇上的話,臣自奉敕清查以來,不敢有絲毫怠慢。據臣細細籌算,大庫目下存銀七百五十四萬兩。另有朝中各衙門秋後俸祿、放賞未發,若是一并發了……大庫銀兩則會驟減二百六十萬兩。”
皇帝一面擡手拭汗,一面震駭追問:“太上皇南巡返京時尚言國庫歲入七千萬兩,現下豈會乏銀如此?”
聞言,高骥與翁策之目光一碰,卻終究不得不壯着膽子說:“皇上有所不知,所謂‘國庫歲入七千萬兩’乃是太上皇初登大寶那一年的老黃曆了。将近二十年間,宮廷開支無度,太上皇揮金如土,先後平定孔道古、傅孝美之亂,又崇釋建寺、事佛鑄像,更兼大興土木、南巡經年,民生困苦、天下罹禍;何況還專信奸佞之言,布設什麼‘小安樂國’……”
“好了!”皇帝畢竟年輕——聽得這等言語,登時耐不住憤怒而拍案斥斷,旋即又是一陣聲嘶力竭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