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臣各着官服入觐行禮,次第于炕前跪了。
“高師傅,”皇帝雖然仍在咳嗽,神情卻頗為振奮,“楚氏的伯爵府……究竟有多少田産銀兩?”
高骥俯身碰了個頭,繼而說:“回皇上的話,經由臣與戶部衙署妥善核算,丹陽伯府上有存銀六萬三千餘兩;田莊九處,共計一萬八千餘畝。”
“你們聽到了麼?”皇帝輕歎一聲,望着面前的幾位大臣,“潤州楚氏僅剩楚尚楓一人,卻依舊占有了如此數額巨大的财貨。近兩萬畝的良田沃野……就養着他一個人。去,把他家的田産分了。”
“臣遵旨。”高骥清了清嗓子,“即刻将丹陽伯府的田地劃歸皇莊。”
“不要劃歸皇莊!”
皇帝劇烈地咳嗽着,複又喘息道:“不要劃歸皇莊……當年崔文純請鑄大佛像,弄得京畿怨聲載道,有不少人丢了家宅。高師傅,你派幾個謹慎的吏員速速統計名錄,将這一萬八千畝的良田統統分給他們。”
“臣遵旨。”
皇帝又說:“記住,是按着人頭數均分。”
“是。”
挺直了腰,皇帝低沉地呻吟了一聲,随後怃然道:“楚尚楓入京不過十年,府上便攢下了這等豐厚的家業。永國公、應國公、诠國公、常國公……個個高門顯貴,他們又有多少财貨良田呢?”
聽天子沒提“瑞國公”,莫元舒不由一陣暗喜。
高骥再度磕了個響頭,出言道:“皇上愛民如子,的确堪為仁君之範。如今丹陽伯府一朝傾覆,不知應如何處置楚尚楓?臣請皇上明言示下。”
皇帝皺起眉頭,伸手去端翡翠杯。
蘇寺生跪在後面——見此情形,他悄然無聲地與莫元舒碰了碰目光。
誅除楚尚楓原本已是闆上釘釘的決議,皇帝卻沒有立刻降诏。蘇寺生為官多年,雖忠厚憨直,但也絕非癡傻之輩,他幾乎在一瞬間就察覺了皇帝的真實心境。
皇帝還在猶豫。
蘇寺生立時拱手禀奏:“皇上,楚尚楓雖有過錯,但畢竟是慈成皇後的親弟弟,也算是皇親國戚。況且他當年奉敕随軍南下平叛,曾率衆捍守淮陰八十一日,實有功勳于社稷。既已籍沒家産,不如免去他的一切差事、爵位,讓他回潤州做個尋常百姓就是了。”
莫元舒思忖良久,也決心為樸懷保下楚尚楓這個碩果僅存的摯友,因而附和道:“皇上蒙太上皇授受大位,萬象更新,理應施以寬仁。楚尚楓南下征讨淮東,為國朝丢了一隻眼睛——到底是有功之臣,實不可苛責太過。依臣淺見,貶為庶民,交由潤州官吏就地監管即可。”
一口氣說完,莫元舒又低頭細細回想了一遍。
該說的都說了,既能力保楚尚楓性命不失,又為将來護佑樸懷全身而退奠定了基礎。“到底是有功之臣,實不可苛責太過”,誰敢說樸懷不是有功之臣?況且柴望祯即将抵京,到時再請他老人家代為說情,樸懷必定安然無恙。
皇帝捧着翡翠杯小口小口地喝,一時沉吟不語。
蘇寺生還要再谏,猛然看見皇帝翡翠杯盛着的飲品泛出濃濃玄色。這絕非茶水,聯想到如今天氣酷熱——定然是酸梅湯!
他剛要開口,翁策之忽而叩了個頭,朗聲道:“敢問皇上,是誰給您倒的酸梅湯?”
皇帝聞言一驚,這才發覺早應廢棄不用的翡翠杯不知何時又到了自己手裡,當下竟失手将翡翠杯摔在了床榻上,濺了一身的酸梅湯。
宗承受上前收拾,搶着說:“是奴婢罔顧祖制,還請主子責罰!”
翁策之懇言道:“太祖皇帝定基開國前原為漁夫,熟知民間疾苦。後應天順人,承襲大位,力杜奢靡之風,不許後世子孫飲用各類新品,專以清茶、果酒、熟水侍奉君前。皇上既要深追太祖真衷,理應以身為範。宗承受明知祖制,卻刻意違反,至今已是第二回了——皇上要賜他個教訓才好。”
皇帝痛苦地咳嗽了幾聲,無可奈何地望着翁策之一副義正辭嚴的模樣,終是道:“掌嘴二十,自個兒打。”
“謝主子恩典!”
宗承受一個響頭磕在地上,左右開弓地扇起了自己。清脆的巴掌聲響徹靜耽齋,皇帝越聽越不是滋味兒,卻也不好說情。宗承受幹脆利落地扇完了自己,又磕了個頭,出言說:“給主子複命!”
“翁卿,”皇帝驟覺頭痛欲裂,強忍着問,“你覺得夠了麼?”
“皇上聖明!”翁策之心滿意足地俯身叩首。
高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宗承受面頰上鮮紅的掌印,繼而向皇帝拱手道:“皇上,查完了酸梅湯,楚尚楓又待如何處置?”
皇帝想說話,可顱内的劇痛讓他什麼也說不出來。
京華的夏日本就酷熱,如今不許擺冰鑒、不許喝酸梅湯,另添了身上厚重的常服,他的面色慘白如紙,淋漓的汗水接連不斷地噴薄而出。眼見着高骥、翁策之、蘇寺生、莫元舒跪在炕前,他隻覺得疲憊倦怠。
他一面忍着胸口的悶痛,一面近乎痛苦不堪地想起了本朝的《太祖實錄》。
書内有載:
太祖性勤謹明察,每于午膳後召臣工入觐,着常服莅臨議政。齒雖耄耋,而神采猶在盛年,明斷出乎談笑之間,不知疲厭,至戌時乃出。
皇帝實在不明白,九十歲高齡的太祖皇帝究竟是以何等可貴的耐心與群臣議論國政?或許是他能從中獲得某種樂趣,抑或是彼時的天氣當真不似而今一般炎熱。
說什麼“明斷出乎談笑之間”——皇帝望着炕前的幾位潛邸舊臣,又念及祖宗基業俱在自己一人肩上,卻根本笑不出來。
師傅怎麼還沒回來?
自從冊封了柴望祯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皇帝就盼星星、盼月亮似地盼着師傅回京。
也不知道師傅走到哪兒了。
顱内凄疼未消,胸口又隐隐作痛。皇帝輕輕地敲打痛處,于心内斟酌着措辭,說起話來顯得慢吞吞的:“楚尚楓……暫且不予懲治,來日放歸潤州,着潤州刺史嚴加管束。”
高骥領着大臣們叩首行禮:“臣等遵旨。”
“都退下。”
四臣複又碰了個頭,當下各自起身,次第往靜耽齋外退去。蘇寺生與莫元舒于齋外對視一眼,立時步行出宮。
高骥回頭看了看奉敕送至門邊的宗承受,随後來到翁策之身邊,溫言道:“楚尚楓有蘇寺生、莫元舒作保,日後定然如同蛟龍入海,再難尋覓了。将來若是發了作……”
“皇上寬仁,不忍降罪加責,咱們這些做臣子的無法代行誅戮。”
“今日放了楚尚楓,明日也能放崔文純。”高骥仰天長歎,“放了楚尚楓、崔文純,端欣、冷濂生、虎嘯林、虎佩亭、惠明個個就都能逃脫法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