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崔的,你不配直呼我父親的名諱。”
宗承受手一攤,由衷地贊許道:“你看看,我就說崔學士記性不錯。當年國子司業郝參來連上三疏,參劾奸佞,朝野皆知其忠。好吧,接下來就是你們的恩怨了——你們自己了結,我先回宮複命了。”
“恭送宗公公。”
随着宗承受緩步而出,郝勝清百感交集地轉過身,望着崔文純道:“崔學士,宗公公把我自劍南接回時說了,當今皇上有那麼幾個極為厭惡的人……而您就在其中。冷老賊人在登州,我鞭長莫及,隻能借您來用一用了。”
“郝繼芳,當日給你們家定罪的廷議……我的确在場。”大難臨頭,崔文純反倒鎮定下來,他不顧臉頰上火辣辣的疼痛,思緒漸漸飄回了多年前那個陰雨潇潇的秋日,“虎大珰要殺郝司業滿門,是端相公頭一個請求赦免,大法師與我随後表态附和——說起來,若不是嶽丈獻出折中之法,你就沒命站在這兒了。”
郝勝清笑道:“這我知道,所以我不會要您的命。可家父不能白死,您總得賞我點兒什麼。”
崔文純垂頭緘默了許久,蓦地開了口:“派遣禦林軍包圍郝宅的是太上皇,下诏流放你全家去劍南的也是太上皇。你為什麼偏偏揪住了我?你為什麼不怨恨于他?”
這個問題已經困擾崔文純很久了。
自太上皇禅位以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控訴前朝舊臣們的不赦罪過,似乎現在所面臨的一切艱難困苦都是由這麼寥寥數人造成的。實際上,社稷瘡痍滿目的真正根源隻有一個,那就是高高在上的三生天子。他是天下臣民的君,也是天下臣民的父,所有人因此不得不為他竭心盡力——陪着他興土木、排大戲,驕奢淫逸、紙醉金迷,以此換取功名利祿。
看起來是各取所需,實則天下臣民隻是接受着來自于君父的施舍。就連曾經的太子、當今的皇上也一樣,他的皇位也是靠着太上皇“施舍”才得來的。
道宗皇帝與先帝孜孜求治五十年,最終将這個太平安樂的王朝交到了三生天子手中。祖、父為他掃滅了一切外敵、除去了一切内憂,他不必宵衣旰食,更不必勤政為民,隻需要幾十年如一日地思考如何擺弄那些無窮無盡的金銀财寶就夠了。
在這個處處花團錦簇的國度裡,人人都是牽線木偶,而三生天子則是掌控一切的主宰。現在的他正躲在淇風宮的屏風後,笑着操縱木偶們相互厮打,以此獲得内心的極度滿足。
崔文純每每念及這個道理,隻覺得厭煩與疲倦。看着郝勝清那張略顯陰郁的臉,他尤為倦怠,甚至沒力氣對即将到來的刑罰産生些許的畏懼。
“崔學士讀了那麼多年的書,卻是白讀了。”姚勝清勉強地笑了笑,“古往今來……沒有犯錯的帝王,隻有被臣子蒙蔽的英主明君。”
崔文純也笑了:“既然是‘英主’‘明君’,又怎麼會被臣子蒙蔽?”
郝勝清面色一凜,死死地瞪着崔文純,半晌才說:“我不敢恨太上皇。即便我恨他,我也無能為力。當年宋高宗下诏殺害嶽飛,嶽氏後人能不恨趙家麼?可他們最後還是在南宋朝廷做了官兒,隻痛恨秦桧、萬俟卨等寥寥幾個奸佞而已。”
“令尊身死……并非是我們的本意。你不敢恨太上皇,就準備把一切不甘、一切怨怼通通發洩在我身上。”崔文純輕輕地拍了拍面前的木栅,心中已不覺悲喜,“我沒有讓令尊上疏參奏,也沒有率兵圍困郝宅,更沒有逼着令尊自戕。郝公子,我究竟有什麼罪過?”
“那我父親呢?他有什麼罪過!”郝勝清一舉掃卻了方才的森冷笑意,憤怒不已地質問道,“上疏言事、風聞劾奏,太祖皇帝都不曾降責加罪,怎麼到了太上皇那兒就得死?”
“上疏言事、風聞劾奏是言官的職責,令尊是言官麼?”崔文純萬般疲倦,隻能恹恹地揭露郝勝清的僞裝,“你無力追究太上皇的行徑,又不肯徹底認栽,因而試圖找個宣洩報複的對象,就這樣揪住了我。郝繼芳,是也不是?”
“你……”郝勝清的五官似乎都擠在了一起,他的聲音正微微地發着顫,“你真的不怕我對你動手?”
“沒什麼可怕的。數年以來,我的摯友故舊幾乎死盡了,就剩那麼一個人……讓我放心不下。别說是割去拇指,你就是抹了我的脖子,我也絕無二話。隻可惜你處置了我一個人……仍舊遠遠抵償不了你們郝家所經受的磨難。”
“我會先向太上皇讨個說法。等我從淇風宮回來,你的拇指便留不住了。”語畢,郝勝清不再遲疑,當即轉身而去。
聽了此言,崔文純當即阖上了眼眸。
他敢用項上人頭擔保,郝勝清再也回不來了。
郝勝清以這種卑微的身份前往淇風宮,恐怕永遠也見不到蓮花寶座上的三生天子,反而會将自己徹底暴露在虎嘯林眼前。虎嘯林執掌禦林軍,足以輕而易舉地讓一個人就此消失。虎嘯林原本就打算誅殺郝氏滿門——此番遇上了郝參來的後人,虎大珰自然不會施以寬宥,郝勝清怕是要完。
已做了階下囚,崔文純本不願背負人命,奈何郝勝清不肯善罷甘休。他要留下拇指,也要保住性命,因為他答應過那個傻小子,要一直陪着他。
崔文純并不怕死。
随着故人一一逝去,他甚至開始憧憬起了那個永無分離之苦的異世。對死亡的恐懼悉數源自于未知,可獨身一人活在陽世的孤寂同樣傷人肺腑。他驚愕地發覺——黃泉路上皆故舊,自己在人間反倒不識得幾個人了。倘若沒有那個傻小子,他也差不多到了該死的時候了。
也不知道那個傻小子怎麼樣了。好好吃飯沒有?會不會還和以前一樣哭鼻子?那句“萍水相逢”怕是狠狠地傷了他一回,他能明白自己的苦心麼?
崔文純歎了口氣,不再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