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無奈地垂下了頭。
……
淇風宮,月城春。
三生天子神采奕奕地盤腿坐在炕上,正喝着由虎嘯林親自調制的奶茶。
宮殿燙樣的那邊兒聚集了一批人——西洋國使節道隆與幾名畫院畫師緩緩展開一卷絹本設色的畫軸,将三生天子戎裝像如實展示在了太上皇眼前。
繪像中的三生天子背長壽符箭囊、執鲨魚皮寶刀,騎一匹通體純黑的駿馬;頭戴鳳翅盔甲,身上的明黃緞甲皆用金飾,上繡金龍、祥雲、日月、山川、珊瑚,織有梵文字符,另嵌一百二十顆南洋珍珠;護心鏡閃閃發亮,不僅甲胄光彩奪目,就連靴上也印有海水滄浪的圖案,是為“平波踏浪靴”。
繪像雖以傳統筆墨制成,卻處處透着西洋畫技的風格特點。馬蹄前的芳草、香花與靜物寫生一般無二——筆法尤為細膩入微,三生天子的面目五官自不必說,連金龍的鱗片、馬匹的黑鬃、箭矢的翎毛、珍珠的反光、衣袖的褶皺也能面面俱到,實為不易。
畫師們曾奉敕以“左良玉”戲服為太上皇繪制戎裝像,卻一直難以讓三生天子滿意。最後還是道隆耗費兩月工夫日夜刻苦用功,終于将這幅大作如期呈現給了太上皇。
“道隆,你過來。”三生天子擱下蓋碗兒,又伸手往炕前一指。虎嘯林會意,立刻上前擺了一張座椅。
道隆謝恩落座。
三生天子笑道:“畫得的确不錯。隻可惜道宗與先帝為我徹底肅清了外敵邊患,我此生怕是沒有躍馬疆場的良機了。”
虎嘯林從旁贊頌道:“主子是太平天子。”
三生天子微微颔首,複又得意地捋起長髯:“道隆,那日我在禦馬監着甲乘馬,讓你近前繪像。你似乎十分驚愕,莫非你們西洋不常為君父繪制戎裝像麼?”
道隆老實作答:“太上皇有所不知,我不是驚愕繪畫,而是驚愕禮節。在我的母國,畫師繪畫時根本不需要跪着,哪怕是接受了國王的聘請。事實上,跪拜這一禮儀并不适用于國王召見大臣們。”
三生天子轉頭與虎嘯林對視了一眼,不由搖頭說:“你們那兒倒有不少稀奇古怪的規矩。”
道隆颔首道:“我們也這麼看您的朝廷。”
“我知道你們那兒的人大多是金發碧眼,”三生天子慢撚濃髯,意有所指地問,“你們為何不挽發髻?”
“我們沒有人‘挽發髻’,因為大臣們可以留自己喜歡的發型,但仍以短發為主。當然,也有人愛留長發,不過這隻是源自于個人的喜好而已。”
三生天子的手裡撚動着念珠,口中感慨:“好在有幞頭……不然看着朝堂上各式各樣的頭發,你們國主必定大動肝火。”
不料道隆擺了擺手,否定道:“與這裡不同,我們的大臣并不是一直戴着帽子。我始終很困惑,為什麼這裡的男子對帽子有着這麼深的執念?大臣們上朝戴帽子,下朝辦公也戴帽子,外出會客還是要戴帽子,就好像是被帽子困住了。隻有回了卧室,他們才會摘下帽子。有人甚至在自己的書房裡讀書時也要衣帽整齊,我實在難以理解。”
“必須要戴幞頭,否則是失禮。”三生天子倍顯親和地微微點頭,繼續說,“上次你從西邊兒帶回了你們國主的奏表,我已經看過了。你得空寫信告訴他,他們尚且不是□□的藩屬——未經恩準,不得随意給□□上疏。而且他請的那個翻譯也不高明,連最基本的奏表禮儀都不知道。”
“請太上皇予以糾正。”道隆忙自懷中摸出鉛筆,準備往一個巴掌大的小簿子上拼命記。
三生天子擡手一指:“你并非史官,不得用筆記錄禁中言語。”
道隆趕緊擱筆。
“頭一個,奏表要用小楷工整拟寫,他那個翻譯竟敢連筆,這已是殺頭的罪過了;第二,他們上疏理應稱臣,‘臣’字要小,‘皇’字要頂格兒寫,題頭要用‘謹奏’或‘跪奏’,那份兒奏表裡什麼都沒有。不僅并未稱臣,還稱呼我為‘三輩子國王’……這都是錯的。‘三生天子’是别号,不能放在奏表裡用。”
道隆赧然垂首。
“我的别号是不是你告訴他們的?”三生天子疑心乍起,“你們國主另寫了‘公主’如何如何,我沒有女兒,隻有一個别号是‘淇風宮主’。此‘宮主’非彼‘公主’,不許你們亂用。”
“是!”道隆連連點頭。
“此外,給□□上疏不要用大白話,你讓他們讀一讀漢唐文章,别露怯——念在你們國主是初次上疏,我暫且不追究以上失儀之處,但不許再有第二回。”
“明白。”道隆自己給自己小聲複述了一遍。
三生天子凝眉琢磨了片刻,忽而說:“說起小楷……最近有個大臣的萬壽賀表寫得很不錯。虎嘯林,你去把恭賀十月初十萬壽佳節的賀表取來——就是筆法學王寵的那份兒。”
“老奴遵命。”
三生天子将念珠往道隆手裡一遞:“待會兒拿來了,就讓你看一看。他的字兒不賴,是個好苗子,還隐隐有一些故人的影子。我準備把他召入淇風宮,先見上一見,後面兒再說别的。”
歇了半晌,虎嘯林快步返回,乘遞上賀表的間隙禀報道:“主子,虎佩亭入獄了。”
“怎麼回事兒?”
“金陵刺史洪崇應偵知金陵兵馬使段沛泉窩藏甲胄,當機立斷下令抓捕。經審問,段沛泉承認自己與冷濂生、崔文純圖謀不軌。皇上讓虎佩亭往登州賜死冷濂生,虎佩亭拒不奉诏,聲稱此案乃是屈打成招。皇上為此震怒,一面遣别人往登州去,一面将虎佩亭投入了大理寺鞫審。”
三生天子笑着點了點頭,翻開賀表說:“皇帝頗有魄力,也夠明斷——其餘的勳戚名門怎麼樣了?”
“自從楚尚楓、崔文純兩家先後獲罪被抄,各家各戶人心惶惶。皇上怕是動了殺心了,這幾日以來,翁策之、丘浮沉已将诠國公、應國公抓入了大牢。诠國公的罪名是‘寬縱家仆毆死百姓’,應國公的罪名是‘私藏禦用器物’。”
“這兩家能占多少田?”
“主子,”虎嘯林拭了拭冷汗,先俯身叩了個頭,随後才說,“诠國公府上共有田地二十八萬畝,而應國公……應國公……”
三生天子合上賀表:“應國公怎麼了?”
“應國公在京畿占有田地三十六萬畝,在秦川占田十四萬畝,在劍南占田二十二萬畝,在淮東占田十六萬畝,在浙西占田二十五萬畝,在隴右……”
“别說了!”
三生天子将賀表往炕上狠狠一摔——伴随着紙張“嘩啦啦”的巨響,在場衆人紛紛跪倒,就連道隆也趕緊有樣學樣地趴在了地上。
“不像話。”三生天子面色微沉,右手用力地捏着那串伽南香佛珠,“天下是我家的天下,卻快被他們占幹淨了。虎嘯林,他們侵奪的田産……是怎麼處置的?”
虎嘯林跪着回話:“回主子的話,自楚尚楓被籍沒家财以後,各家所侵吞的全部田地都被皇上下诏均分給無田流民了。”
三生天子登時一怔,半晌方問:“都分了?皇帝連一畝都沒給自己留?”
“都分了。皇莊并未新增任何田産,甚至還被皇上分出去了不少。”說完,虎嘯林照例等待着三生天子接下來關乎此事的吩咐。候了許久沒有動靜,他不由偷眼去看,卻見三生天子已拾起了那份兒賀表細細觀覽。
“你們都起來。”三生天子将賀表往道隆手裡一遞,面上再度浮現了宛似佛陀的含笑慈顔,“這個叫莫元舒的中書舍人……字兒寫得好,道隆你看看——虎嘯林,明日召莫元舒來月城春。”
“主子大喜!”
衆人循聲望去,一個内侍匆匆趕入,先跪在地上磕了個響頭,而後才說:“啟禀主子,德太妃有喜了!聽太醫們說,已有兩個月的身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