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元舒盤坐在軟榻之上,也不束發,隻愣愣地盯着空無一物的書架出神。自從崔文純被大理寺捉拿而去,他就跟丢了魂魄一樣。
萍水相逢。
素昧平生。
這八個字如同魔咒一般困擾着他,讓他不得安甯、不得解脫。他知道樸懷是不願連累他,他也知道自己根本無力營救,但他就是不願承認。
他曾請求面見皇上,被宗承受擋了回來;他又趕去求見翁策之、丘浮沉,兩人都躲着他。他竭盡心力地苦思冥想,到頭來卻發現自己毫無辦法,隻能看着樸懷受苦受難。
他孤身坐在曾與樸懷旖旎溫存的軟榻上,陡然念及楚尚楓那句“那你就得護好了他”,登時如遭重擊,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淌。
崔缜被掘墳鞭屍,他沒有去;施世修被劈棺枭首,他也沒有去。
他早就不在乎什麼血海深仇了,隻想救回樸懷。
怎麼辦,他該怎麼辦。
先前淇風宮的大珰虎嘯林派人傳話,讓莫元舒預備着天明後入宮觐見太上皇。他不願去——若不是太上皇恣意殺伐,父親與滿門親眷怎麼會死?若不是太上皇作壁上觀,樸懷又怎麼會身陷囹圄?
什麼狗屁太上皇,提起來就覺得晦氣,滾遠點兒。
忽聽一聲門響,喬洪吉與蘇寺生聯袂而至。二人一見莫元舒這副德性,心裡頓時明白了過來。莫元舒茫然地看着他們,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隻是下意識地起身相迎。
“别計較那些虛禮了,先坐吧。”喬洪吉的白髯微微發着顫,他揮了揮手,示意另兩人各自落座,“國舅棄市,屍骨無存;樸懷下獄,罪業加身……洪崇應奏本一上,‘謀逆’大罪就敲定了大半了。”
莫元舒急道:“喬參政,樸懷是冤枉的!他……”
“好了。”喬洪吉端起蓋碗兒,打斷了莫元舒的話,“樸懷是我看着長大的,我比你更清楚他究竟是什麼樣兒的品德心性。可段沛泉的口供是人證,井内窩藏的甲胄是物證,人證物證查實無疑,事情怕是要壞。”
莫元舒恨聲道:“十六副甲胄能管什麼用!況且……況且還是在金陵!”
“眼下再說這些已經沒什麼意義了。”一直默然不語的蘇寺生終于開了口,“崔學士被關在掇香寺,那邊兒的情況……我們摸不清楚。好在皇上沒有立刻将崔學士處斬,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蘇寺生始終對皇帝懲治勳貴的“新政”持反對之見,他有不少故交舊友都已被朝廷下了獄,心内也因皇帝的冷酷無情而頗有微詞。
喬洪吉忽而問:“紫微郎,聽說太上皇要你明日去淇風宮?”
“是,但我不想去。樸懷現在危機重重,我沒工夫進宮侍奉。”
喬洪吉指着莫元舒說:“一定要去。十月初十是太上皇的萬壽,我已提議在萬壽當日于淇風宮的‘念茲在茲樓’演出《水中月》,預備着這幾日就開始試排。明日我随你一同入宮,尋機舉薦樸懷妝扮其中的‘嚴漪’一角兒。倘若太上皇開恩允準,咱們就先将樸懷接出來。隻要能把人接出來,一切自然好說。”
“謀逆大罪……樸懷怎麼出得來?”莫元舒并無絲毫撥雲見日之感,隻喃喃道,“興許樸懷已然受了刑罰……皇上一貫厭惡他……會不會……會不會把他給殺了……樸懷……”
蘇寺生擡手正了正幞頭:“人證、物證俱在,皇上卻沒有處死崔學士,這證明他仍在猶豫,崔學士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局勢艱危如此,惟有請柴師傅出面講情才能打破困局。事不宜遲,我立刻求見柴望祯。”
“皇上‘仍在猶豫’?妙禅公,您可别忘了,他殺楚尚楓的時候……起初說得天花亂墜,什麼‘不予懲治’‘放歸潤州’‘着刺史嚴加管束’,可結果呢?咱們前腳出了靜耽齋,皇上後腳就下了诏旨,将楚尚楓當街處斬。”
莫元舒的一番話挑動得蘇寺生心有不安,當下沒了主意。
“妙禅,明日你去見柴望祯,我與紫微郎同往淇風宮。”喬洪吉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喟然長歎,“我是年近七旬的人了,平輩兒的賓朋故友死了個一幹二淨,身邊兒就剩下樸懷這麼個忘年交了。我舍下這張老臉,求一求太上皇,祈盼着他能降旨赦免。”
“難。”蘇寺生搖頭輕歎,“楚尚楓尚且是慈成皇後的親弟弟,太上皇不也是袖手旁觀麼?”
“先前皇上下诏賜死了冷濂生,”喬洪吉一面負手踱步,一面沉吟道,“可我記得诏書裡羅列的罪名是‘擯斥忠良,本非報國純臣,有礙言路漸開’,并未言及謀逆一案。看來皇上心裡是清楚的……隻不過是借了洪崇應的手而已。”
蘇寺生低頭喝了一口茶:“最要緊的是探明皇上究竟怎麼想。”
莫元舒沉思半晌,突地出言道:“喬參政、妙禅公,咱們能不能在洪崇應身上下一點兒功夫?”
“此話怎講?”喬洪吉發問。
随着蠟燭漸短,莫元舒的思路愈發清明:“按資曆,洪崇應原本無法獲得‘金陵刺史’的差事——是冷濂生提攜了他,才讓他一躍成為了執掌六朝古都的一方大員。如今冷濂生獲罪被賜自盡,洪崇應就能獨善其身麼?喬參政,我知道您是三朝老臣,門生故吏遍布朝野。能否請您安排幾個人上疏參劾洪崇應?”
“你是想參劾他對段沛泉屈打成招?”蘇寺生立時擺了擺手,“皇上一早便知道謀逆一案是子虛烏有,因此都沒在賜死冷濂生的诏書提及這款大罪。用這個參劾洪崇應……試不出皇上對崔學士的态度。”
喬洪吉若有所思地捋髯望向莫元舒。
“并非參劾洪崇應屈打成招,而是參劾他為冷濂生所舉薦任官,也應一并治罪。倘若皇上不予理會,就說明他當真要取樸懷的性命;倘若皇上處置了洪崇應,那便是他已視洪使君為棄子,謀逆一案也将到此為止——樸懷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人選我來安排。”喬洪吉右拳一砸左掌,轉頭看向蘇寺生,“妙禅,咱們依計行……誰!”
衆人愕然望去,卻見一道人影正在門邊鬼鬼祟祟地偷聽,不知已來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