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承受于皇帝身前跪了,一面伸手為他按揉雙腿,一面低聲說:“太上皇臨朝二十載,從來不理那群叽叽喳喳的禦史,弄得禦史台形同虛設。奴婢記得民間有句俗話,叫‘人多蓋塌了房’。那班禦史其實并沒有什麼真才實學,隻是以找茬兒為樂而已。您要是總聽他們的話,遲早一事無成。”
這番話說得極為大膽——宦官無诏議論國政已是大罪,況且還對在朝官員大肆貶低。倘若讓太祖爺聽見了,非得從棺材裡跳出來殺人不可。
皇帝望着宗承受明亮的眼眸,不由伸手捋了捋他的長發:“不聽他們的話,聽誰的呢?滿朝文武、天下臣民都在我身後,要由我領着他們往前走,可我偏偏也看不清前面的路。太上皇臨朝之時,素來閑庭信步、雲淡風輕,從未勤勉理政,以此能得極樂。說我不羨慕……是假話,但我也深知‘逸豫亡身’的道理。既然那些禦史願意說,就讓他們說吧。有他們說着,我也心安。”
宗承受噙淚道:“殿下說的是,可您的身子……”
“遲早要死,我知道。”皇帝沉靜地說,“宮牆内外,沒幾個真心盼着我‘萬歲’的。那些罪責加身的臣子,那些丢了田産的豪族,還有那些被發往地方安置的勳貴名門,他們個個都巴不得我立時就死。”
言及此處,他猛烈地咳嗽了起來。宗承受方欲傳召文續福,卻被一把攔住,聽得皇帝繼續說:“實話告訴你,就連那班潛邸舊臣亦是如此。柴師傅、翁策之都希望我能康複,其餘人……便不好說了。”
“殿下,他們可都得了您的真心信重!”宗承受駭然道。
皇帝苦澀一笑,形如枯槁的面容上又增了幾抹憔悴:“高骥,一向嫉妒柴師傅的‘帝師’尊榮,凡事不肯盡心;蘇寺生,忠厚老實,力主對望族勳貴施以仁政,不合我意;還有那莫元舒……人小鬼大。自從我下令将崔文純流放愛州,他便恨上了翁策之,連帶着與我也隔了一層。别看眼下默然無言,實則也心懷不滿。”
“奴婢願為您除去這幾個人,以絕将來之患!”
皇帝搖了搖頭:“不必了,由着他們折騰去吧。我累了……我真的累了。”
宗承受用力地磕着頭,竟已淚流滿面。
“若是我死了,”皇帝瘦削的身子微微晃了晃,似乎真的疲憊極了,卻仍強打着精神問,“你怎麼辦?”
“奴婢也死。”
皇帝輕聲一歎:“我死了,你還不願意放過我麼?”
宗承受愣了,怔怔地盯着他。
皇帝移開視線,看向一旁的西洋鐘,半晌才呢喃道:“我不願瞧見你,你自己好好活着吧。”
“殿下……”
“離年關不遠了。”皇帝打斷了宗承受的話,小聲說,“到時候在這靜耽齋裡……私底下慶祝一番。你們日夜守着我,到底無趣乏味。我聽說……民間常玩兒紙麻将,你們打一打,讓我也看看。”
宗承受為皇帝的傷人之語而倍覺痛惋,因而刻意出言刁難他:“惟恐不合祖制,有損殿下的清譽。雖說殿下是‘看看’,但如果讓柴望祯、翁策之聞知……”
“我知道……我知道這不合祖制。”皇帝不自然地垂下頭,緘默了許久才近乎謹小慎微地小聲說,“可我也想玩兒一回,就一回。難道這也不行麼?”
“奴婢遵命就是了。”宗承受心中一軟,眼眶又開始泛紅,“殿下,您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有人敢說閑話。”
皇帝歎了口氣,伸手拍了拍宗承受的面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