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子的話,各國使節眼下都在聖心悅音……”
話音未落,一陣突兀的嬉鬧聲遠遠傳來。衆人駭然望去,卻見是幾個淇風宮的内侍簇擁着一個頭戴三角帽、身着皮袍的稚童在念茲在茲樓前亂跑。冬日的殘陽慈悲地灑下幾抹日色,映得那孩子身上的藏藍色長袍微微發亮。
“主子,那是漠北烏勒部頭領烏勒昌的兒子。”
“去,把他帶上來。”三生天子饒有興緻地将火槍往闌幹上一擱,“我見過烏勒昌,木讷寡言,戰戰兢兢……不知道他兒子的膽色究竟怎麼樣。”
隻候了片刻,幾個内侍就半推半帶地将那孩子請上了念茲在茲樓——他的面容明顯與中原有異,雙眼泛藍,目光炯炯有神,皮膚尤為白皙,令三生天子暗自稱奇。
“你叫什麼?幾歲了?”三生天子垂首打量着這個孩子,溫言發問。
不料那孩子根本不怯場,仰着頭不卑不亢地說:“我是烏勒莫,今年四歲了,你又是誰?”
虎嘯林厲聲道:“大膽!跪下回話!”
“他又不是我父汗,我不跪。”
“好小子,有志氣!”三生天子大笑着招了招手,将烏勒莫叫上前去,尤為親昵地摸了摸他的腦袋瓜,“烏勒莫,你覺得這兒怎麼樣?”
烏勒莫煞有介事地四處看了看,老實作答:“很大,樓很高。”
“我是這兒的主人。”三生天子愛憐地抱起烏勒莫,讓他從念茲在茲樓上極目俯瞰,“不論是你看得見的地方,還是你看不見的地方……都得由我說了算,也隻有我說了算。”
烏勒莫歪頭瞧了瞧這個抱着他的中年人,半晌才問:“草原也歸你管麼?”
“那當然。”三生天子借濃髯戳了戳烏勒莫的臉頰,不由莞爾道,“就連你父汗也得聽我的話。”
“我不信,你怎麼會比我父汗還厲害?”
三生天子不以為意地擡着烏勒莫上了肩膀,原本開懷的神情忽而添了些許悲戚。他輕輕一歎,呢喃道:“自從皇帝四歲以後,我就再也沒抱過他了。”
在場衆人紛紛跪倒在地,個個以額頭緊貼地闆——惟有烏勒莫覺得這種情形頗為滑稽,因而被逗得大笑起來。
“好了,玩兒去吧。”三生天子俯身将烏勒莫往地上一放,擡手給他緊了緊腰間的紅緞,“慢慢地下樓,别摔着。”
“我以後還能見到你麼?”烏勒莫用他那雙亮晶晶的眼眸望着三生天子。
“你端好了這杆槍。”三生天子把自來火槍往烏勒莫手裡一推,慈顔含笑道,“我與你很投緣,你回去練練騎射,日後我請你在這兒圍獵、打馬球。”
“好!”烏勒莫得了禮物,顯然十分欣喜,“我也請你去草原。”
見三生天子笑着點頭——衆人如蒙大赦地次第起身,那幾個内侍趕忙伺候着蹦蹦跳跳的烏勒莫緩緩離去。
“看見他,我就能想起小時候的皇帝。”三生天子怅然若失地注視着烏勒莫的背影,“皇帝當年也是灑脫活潑的性子,怎麼就變成了如今這副死氣沉沉的德性?”
虎嘯林不敢說話,又是道隆開了口:“興許是因為皇上不高興。”
“我給了他整個天下,莫非他還不知足?”
道隆搖頭道:“太上皇,您沒理解我的話。皇上曾經也是孩子——于一個孩子而言,‘天下’明顯沒什麼意義,父母的關愛才是重中之重。與皇上不同,您的祖父、母親曾給予您無限的寵愛與包容。在他們兩個人的懷抱之中,您可以盡情享受、盡情陶醉,可皇上不能如此。”
“或許你說的有道理,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三生天子拍着闌幹往前走,步伐輕緩地朝念茲在茲樓下去,“來年開春兒,我非得打幾隻鴨子兔子,到時候給你們露一手。道隆,上回你翻譯的‘俄狄浦斯王’很不錯,不僅講明了故事的因果,而且行文優美,讀來朗朗上口。等樸懷從愛州回來了,你們一定有的聊。”
“太上皇,‘樸懷’是當年在飛雲樓扮演‘史可法’的翰林學士崔文純麼?”
“正是。”三生天子慢慢地沿着樓梯轉下,擡起手評述道,“這個人頗具才情,有幾分我年輕時的影子。可惜他不怎麼會弈棋,就為這個……我沒少奚落他,次次都能把他殺得丢盔棄甲。”
虎嘯林聽得不敢作聲。
言及此處,三生天子不再說話,沉默着步出了念茲在茲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