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金班感受着身前人的冷漠疏離,心裡驟覺孤寒,但仍打起精神勉強說:“看來崔學士與您當真是情深意重,讓您至今念念不忘。”
“你是如何知道的?”莫元舒的神思陡然清明,他死死地掐着越金班的手腕,疼得越金班低低地呻吟了幾聲,“說!”
“崔學士的孔雀裘……天底下何人不知?偏偏穿在了您的身上,不僅我看出來了,太上皇也看出來了——宮裡的明眼人都能看出來。”
聞言,莫元舒猛地松了手。
“紫微郎,”越金班一面活動着劇痛難忍的手腕,一面笑吟吟地湊到莫元舒耳畔,“崔學士的确豐神俊朗,可他畢竟年長您四歲,哪兒有金班體貼入微?金班不求什麼,也知道崔學士遲早是要回來的……隻求您疼惜金班一夜。”
“你下去歇息吧。”莫元舒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濃酽的桂圓茶,繼而端起蓋碗兒吹了吹,“明日你就回淇風宮去,這兒不留你。”
越金班垂下頭,眼眶通紅地小聲說:“紫微郎,我若不伺候您一回,太上皇饒不了我。您不常在太上皇身邊兒,自然不知道……太上皇雖說素來喜怒不形于色,但其實心思深沉,最為無常。興許……興許他正派人遠遠地瞧着咱們呢。”
“你會評彈麼?”莫元舒一面飲下桂圓茶,一面歎道,“我雖然不是姑蘇人,但少年時常聽父母彈唱‘寶玉夜探’。自從他們駕鶴騰天,我就再也沒聽過了。”
“會。我的評彈……也是太上皇親自教的。”越金班羞赧地一行禮,轉身便往廂房去取三弦與琵琶。
待他返回,莫元舒雙手接過琵琶,當先輕輕地彈挑了一番。
越金班從旁看了,不由笑道:“紫微郎也會彈琵琶?”
“我是廣陵人,看也看會了。”語畢,莫元舒猛地想起自己也曾如此回答過崔文純,立時蓄了滿眼的淚水,咬着牙給右手戴上玳瑁制成的假指甲,旋即撥弄了起來。
《寶玉夜探》原本是二人對唱,越金班見莫元舒沒有開腔的意思,便用三弦配着琵琶自行唱寶黛兩人的詞兒。他固然年輕,但勝在男腔醇厚悠長、女腔婉轉圓潤,二者切換自如,由此深得三生天子激賞。
唱畢“涓涓濕透了香羅巾”一句,越金班稍稍一頓,忽聽莫元舒以哀怨凄婉的女腔開口接唱:“‘此生未免太飄零。’”
一曲至此終了,莫元舒怃然起身,将琵琶往桌案上輕輕一擱:“越公子,你‘伺候’完了,請去廂房安歇,明日便回淇風宮吧。”
話音一落,他當即轉入後屋,輕輕掩合了房門。
後屋内懸挂着一幅崔文純親筆書寫的一首《系冥冥》,莫元舒緩步上前,目光從頭至尾地流轉了一遭。
見得:
燈燭下鬓絲如縷,每将心緒皆裁取。留素居,候蓬廬,一身苦病難訴與。掃一庭落葉淨除,看一池秋荷成枯。可歎事願常殊途,權以此魂作思補。
“‘權以此魂作思補’……”莫元舒喃喃念了,繼而苦悶地低下頭,心内霎時大恸,“樸懷……算日子……你也該到了。你究竟……究竟怎麼樣了?”
肅立良久,他實在忍不住内心的苦楚,終于跪倒在地。
“太上皇诏降誅戮,與我有永世難解之仇。皇上為莫氏平反,對我有天高地厚之恩。”莫元舒潸然淚下,再也看不清那熟悉的字迹了,“我平生自诩恩怨分明……理應知恩圖報。樸懷……我做了平生最為不齒的賣主之人,竟……竟盼着皇上早日駕崩。”
崔文純的墨寶靜靜地挂在那兒,一言不發。
“我背了罵名,卻能換得你重返京華,這難道不值得麼?”莫元舒膝行上前,根本顧不得拭淚,徑直伸手撫上了“慕君”私章在《系冥冥》末尾留下的那枚朱印,“樸懷,你讓我記着皇上的恩德,但為了你能平安歸來……我隻能盼着他早死。”
“如果你要動怒、要責罰……我都認。隻是……你一定要等我……等我去愛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