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萬一求藥的人正是病人本人,比如樓征這般昏迷不醒怎麼辦?”月萬松覺得不妥。
卯日道:“那就隻能提前找幾位信得過的親眷知會一聲,等他昏過去後将人擡到百雀堂門前。否則隻能就地等死。”
月萬松驚詫地睜大眼。
倒是姬青翰勾起唇角:“他叫什麼?”
“阮紅山。百色寨的人。”
百色距離春城大約四百裡,往返至少需要一月,他們不能将樓征獨自留在城中,姬青翰便讓徐忝準備了三輛馬車,準備在第三日清晨出發。
日出東方,天光蒙蒙。
春城的田地裡已經有了不少百姓幹活,城門口的殘骸早已被清除,祭司們正在重新搭建大宴的祭壇。
三兩馬車停在河堤邊。
徐忝将姬青翰腿推上馬車,擔憂地問:“大人,您真的不在春城多休養一段時日嗎?”
陸豐也道:“是啊,大人!要不您等沐統領回來護送您去?百色地勢偏僻,又臨近越,消息傳遞緩慢,若真有事,下官們也不能及時增援!”
徐忝猶豫了片刻,又問:“大人,下官還有一事想問。春大人何時被調到豐京去的?為何走得這般匆忙?”
姬青翰偏過頭:“孤将他調走的。當時情況緊急,孤讓他不必告訴你們。日後他會留在孤的身邊輔佐孤。孤不會虧待他,你們不必擔憂。”
徐忝與陸豐因為尋不到春以塵幾日沒有睡好覺,現在聽太子爺親口說提攜了春以塵,連忙松了一口氣。
月萬松歉意地望着兩人,她從卯日那裡知道春以塵身死,但在太子爺面前,當然不能直接告訴兩人。
“萬松會代各位護好大人的。”
徐忝嗯了一聲,神色複雜地望了她一眼:“月小姐,你的孩子,我與陸豐替你照看着,等豐京來人接她,我們會傳書給你的。”
他小聲道:“大人給你将功贖罪的機會,月小姐一定要好好把握。我們不能陪伴大人一道去百色,勞你千萬要保護好大人!大人有時候脾氣大,但其實心腸軟,你别忤逆他。以及,照顧好你自己。”
徐忝眨了一下眼,覺得自己提醒得還不夠直接,于是坦言道,“月小姐,其實我也看不慣打女人的窩囊廢,知道你的事後,那日的遺骸我們都沒收拾,正巧李莫閑将遺骸毀了一部分,我們便把剩下的揚了。是以我和春大人的個人名義做的,你不用擔心。春大人将所有細節都記載在驗屍格目中,萬無一失。買兇殺人按律當斬,但我們都認為你情有可原,也可以從輕發落。”
他藏在官服下的手暗暗指了一下姬青翰。
“這不光是我們的想法,還是那位大人的。所以你這次去百色,若是有需要你的地方,不如大膽一試。”
月萬松心中五味陳雜,告别兩人後來到姬青翰的車輛前,卻聽姬青翰壓低聲音問車外的月萬松:“卯日呢?”
月萬松收拾好心情,左右尋找了一下,回答他:“大人,公子站在一匹白馬前不肯動。”
姬青翰掀起車簾,望見卯日果真站在馬匹前不肯移動。他同月萬松道:“你的馬車是第三輛。上車前将卯日叫過來。”
卯日回來時神色之間竟然有些委屈:“弟弟,我想騎馬,于是同它商量别摔我下來,它不肯。”
姬青翰盯着那張臉,發現他的神色不似作僞,太子爺不也不明白為什麼一道鬼魂竟然想要騎馬,甚至還因為會被摔下馬在和馬匹“商量”。
他靜默片刻,朝卯日招手。
卯日沒動,倒是他身邊的白馬識趣地走過去,馬脖子上的銅鈴聲聲,馬尾撩起卯日的袖袍。
卯日目不轉睛地盯着白馬,直到馬匹停在姬青翰的馬車前,月萬松打開了車廂門,姬青翰便伸手拍了拍馬匹,俯下身在白馬耳邊耳語了幾句。
他咳嗽一聲,同卯日說:“過來。”
巫禮施施然走過來。
“手遞給孤。”
卯日眨了一下眼,站在車邊被姬青翰握住了手腕。
姬青翰便牽着他撫摸上了馬鬃毛。
“這是孤的馬。”姬青翰警告他,“不許欺負它。”
卯日:“它要是欺負我怎麼辦?”
姬青翰:“孤還不夠你欺負?”
一人一鬼對視一眼。
卯日突然轉了性子,擠上了姬青翰的馬車,自己跪坐在地上,就在姬青翰的車邊,說什麼也不動了。
車輛慢悠悠前進,卯日趴在姬青翰腿上無所事事,有時去撥姬青翰的環珮,有時又揉捏着他無知覺的腿。不多時,他趴在姬青翰膝上昏昏欲睡。
姬青翰垂下頭,窺見巫禮渾白如雪的脖頸,他伸手撥開卯日的長發,也不說話,隻是指腹輕輕地摩挲着卯日的耳廓,像是在愛撫一隻狸貓。
卯日支起頭,神色倦怠地說:“弟弟,你撓得我睡不着。”
姬青翰卻淡然發問:“你在焦躁什麼?”
卯日眉眼一彎:“你怎麼看出來的?”
姬青翰沒有回答他,突然道:“你眼尾的雀翎花了,需要孤幫你重新畫嗎?”
卯日下意識想尋找銅鏡看看自己眼尾的雀翎花紋。
姬青翰又道:“上來,孤幫你重畫。”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膝蓋,卯日明白了他的上來是什麼意思,于是坐到他腿上,靠着姬青翰,他的面頰也湊近了姬青翰的臉。
姬青翰一手扶着他的腰,手指沾了車廂中準備的清水,撫上他的眼尾,一點點沾濕,再用細絹擦掉了塗花的花紋。
卯日擁有一雙狹長的眼睛,眼睫卷翹,眸光流轉之間似乎含情脈脈。
“一緊張連笑都忘了,第一次做豔鬼。”他的語氣也緩和下來,平靜問道:“離開春城開始,你便一直惶惶不安,怎麼了?”
“我很久沒離開過苗寨了。”卯日看了一下自己手掌,“離開了那裡,我感受不到三魂之一的爽靈,實力或許會受到影響。”
姬青翰冷哼一聲,攥住了他的手腕,偏過頭,将卯日靠在自己肩上,道:“這不是豔鬼該思索的事。閉上眼,睡覺。”
卯日欲言又止。
他察覺到姬青翰的手一直撫着自己的後背,偶爾還會輕輕拍打一下。太子爺倒還挺會哄自己的鬼。卯日朝着他的脖頸吹了一口氣,也不等姬青翰反應,就合上眼坐在他懷裡假寐。
***
馬車停在百色的群山外。
百色的石山不像春城附近群山那般高聳如雲,而是低矮圓潤,是一個個山丘。山上草木豐茂,山間綠水環繞,水面缭繞着一層薄薄的乳白霧氣。
侍從在岸邊尋到一個小碼頭,買了一條船,将樓征擡上去。卯日則推着姬青翰緊随其後。
船隻滑行了近三個時辰,轉過下一處河灣時,山間隐隐傳來了蘆笙曲,樂聲如同溪水緩緩流淌,又似乎是一隻自由的鳥乘風而來。
卯日坐在船舷邊,見溪水波動。
綠水上劃出了一根竹子。
獨竹漂上立着一個人。
對方孤鶴似地站在竹子上,雙手橫握着一根維持平衡的長竹竿。
那人穿着黑底藍紋的特色服飾,衣裳上繡着繁複的銀藍色花紋,什麼首飾都沒佩戴,隻是身上背着一個巨大的木架子,架上綁紮着多個鳥巢。
趕鳥人先是拉長調子吆喝了一聲,随後手輕輕拍打着腰間懸挂的一面手鼓。
鼓邊的苗銀如水流動,鼓點合着蘆笙曲有節奏響。
湖面微顫,先聽見一聲鳥鳴。
山林頂端,松枝搖顫。一隻藍孔雀斜飛出來,不緊不慢地繞着趕鳥人環飛了一圈,最後才停在他的獨竹正前方。
當蘆笙曲漸至高潮,群鳥啼鳴,青山外湧來大批鳥雀,成群結隊,如烏雲蔽日。
趕鳥人将手探進斜挎的織花小兜中,抓出一把包谷籽,灑向四周,鳥群便在空中接下包谷籽。
月萬松得了姬青翰首肯,主動喊對方:“大哥,百色寨還有多久到呢?”
趕鳥人停了灑谷,也高聲回答她:“再行船半個時辰就到了!你們去百色做什麼!”
月萬松道:“我們想去拜訪阮紅山老先生!問他求一味藥!”
“紅山師傅十年前便離世了,我是他的首席弟子,阮次山。”
“阮先生,我家公子邀請你上船做客!”
阮次山登了船,将竹竿拉上船。他身形十分瘦削高挑,耳畔邊紮着一條長辮,相貌清俊,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
他先去看了一眼樓征,又接過月萬松遞過去的藥房核對了一遍,點點頭:“确實需要無衣草。”
阮次山又望向姬青翰:“那他呢?需要什麼草藥?”
姬青翰道:“我是陪他來的親眷。”
阮次山似乎猜出什麼,笑道:“你既然知曉我百雀堂的規矩,那可知道,我百雀堂活人不醫。”
卯日站在姬青翰身邊,疑惑地嗯了一聲,朝着姬青翰小聲道:“難不成換人也換規矩了。”
阮次山看不見他。
“他中了血吸蟲蠱,半條腿邁進鬼門關,至于我……”姬青翰頓了片刻,目光不經意掠過卯日,“我曾跌下過春城外的高崖,雙腿被人砸斷,如何算不得死人?”
阮次山打量他片刻:“我見你眉心總籠罩着一層陰雲,你是否被什麼東西纏身?”
姬青翰眸光一暗:“不勞閣下挂心。”
月萬松見氣氛低沉,當即問道:“阮次山先生,你剛剛是在做什麼?”
阮次山也不是糾結的人,聞言道:“我是百色的趕鳥人,在為六月祭祀做準備。你們來得挺巧,五日後便是百色一年一度的趕鳥節。你們想要求無衣草,可以。今年百色的祭祀上有一面鼓,我想要,你們去取來,我就用一株無衣草與你們交換。”
還有半個時辰水路才能抵達百色寨。
阮次山立在船頭,伸手供一隻花花綠綠的舒雁鳥停栖。那隻舒雁能口吐人言,十分讨月萬松歡心。
月萬松便向阮次山讨了一把谷籽,放在手心期待舒雁鳥飛到自己掌上,逗弄了舒雁鳥一陣。
姬青翰回到船艙中休息,卯日便在一側同姬青翰說:“我認識阮紅山先生,是因為我的五哥頹不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