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貝碧棠站在水槽前,洗着鍋子。
微金暖色給她鍍上了一層神光。
下班、放學的人回來了,弄堂裡漸漸熱鬧了起來。街坊鄰裡交談聲,孩子們的打鬧聲,收音機播放聲,自行車呤呤聲,煎炒烹炸聲……
喧嚣嘈鬧得貝碧棠有點不習慣,在大西北的時候,太安靜了,太空曠了。西北太大了,一不留神就會迷路,一不下心就會被突然出現的猛獸襲擊。
貝碧棠提着幹淨的鍋,一路上跟鄰居打招呼。
屋内沒開燈,苗秀秀眼睛微微眯起,翹着腳,一晃一晃的,剝着青毛豆。
放下鍋,貝碧棠一邊擦手,一邊搭話,“大阿姐不是去吃席嗎?”
苗秀秀擡眼說:“小年輕能有多少家當?這年月人人都是大胃王,酒席上的菜不夠他們吃的。小毛豆早上鬧鐘要吃毛豆炒雞蛋。”
貝碧棠說:“毛豆那麼硬?小毛頭能吃?”
苗秀秀自豪地說:“我炖久一點,炖得軟乎乎,再用調羹壓一壓,綿綿的帶點甜味,小毛頭愛吃得不得了。”
這還是苗秀秀嗎?她們姐妹三個沒被她溺愛過,難道都說隔背親。
從三個姐妹,三個姓就可以看出來,貝碧棠和她的阿姐們是同母異父的姐妹。貝碧棠的阿爸是苗秀秀的第三任丈夫,前面還有兩任,每一任丈夫她都為其生了一個女兒。
自從貝碧棠的父親因病去世後,苗秀秀常年冷着臉,幾乎很少笑了。寡婦的孩子懂事早,早熟、早當家的三個女兒很少跟她親昵撒嬌,大女兒二女兒都有點怕她,至于三女兒,那是天生的淡,沒見過她對誰熱乎過。
貝碧棠想問今晚怎麼睡?還沒來得及問,苗秀秀便吩咐她,“過來幫我剝毛豆,我眼睛不好使了。”
貝碧棠拒絕說:“我想去澡堂子一趟,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身上不知道沾了多少的灰塵,又出了多少的汗。”
苗秀秀說:“你出汗少,去什麼澡堂子?打壺熱水,再兌點涼水,在家洗洗得了。”
貝碧棠是看出來了,苗秀秀是不想給她洗澡票。她原本就愛潔,在火車上每天都用濕毛巾擦臉和手,這澡,她非去澡堂子洗不可。
貝碧棠不說話,彎腰打開行李袋掏出一套換洗衣物,拿上個臉盆、肥皂和洗發膏,出門去澡堂。
苗秀秀看小女兒施施然的背影,沒好氣說道:“浪費錢。”
錢嘛,貝碧棠身上是有的,她到西北的第二個月就進了建設兵團,半兵半工,一個月30塊補貼,錢是真不少,苦也是真的苦。
第一年拿着鐵鍬開荒,貝碧棠的手上和腳底出現了大大小小的傷口,她咬牙挺了過去。後來為了她和男朋友兩個人未來的小家,她更是埋頭苦幹,上一份半的工,補貼也高了點。
進兵團拿補貼的事,苗秀秀知道的不清楚,貝碧棠在信裡說得也不仔細。離家後,西北并沒有像貝碧棠想的那樣好,深夜被水泡疼得睡不着覺,她流着眼淚也曾怨過,三個姐妹,為什麼是我?
所以貝碧棠沒将自己的近況和盤托出,一開始是不想讓遠在上海的家人擔心,後來就習慣了不說。連最親近的二阿姐也沒說,也幸好沒說,要不然苗秀秀知道她的錢花在誰身上了,不得鬧翻天。
貝碧棠不說,苗秀秀也猜到她身上有錢,魏碧莉結婚貝碧棠送的大手筆,将所有人都驚到了,這歲月能搞到棉花物資,還怕沒有錢和票。
貝碧棠身上的錢有但是不多。去一次澡堂子她還是去得起的。
貝碧棠披着一頭濕漉漉的烏發,從熱氣騰騰的澡堂子裡出來。她整個人白裡透着粉潤,穿着木屐嗒嗒地放出清脆的響聲,巷裡的小年輕,無論男女都忍不住擡頭看她。
毛豆已剝好,燈苗秀秀還是沒舍得開。貝碧棠也不會去犯怒,她邊動作輕柔地用毛巾擦秀發,邊問:“姆媽,我今晚睡哪?”
苗秀秀回答說:“等姑爺回來再說,聽他的安排。”
苗秀秀嘴裡的姑爺是大女婿,二女婿她叫二姑爺,遠近親疏一聽便知,誰在苗秀秀心裡地位高不用猜,不過人家也不稀罕便是了。
貝碧棠咬牙不語,心思微轉,看來她不在的這些年,姆媽面對大姐夫的最後一點硬氣也沒了,這家已是換了個人當家,明面上是姆媽,背地裡是她大姐夫。
林碧蘭帶着小毛頭回來了,一進門,懷裡抱着的小毛頭便盯着貝碧棠這個漂亮陌生的小阿姨看。
林碧蘭朝着貝碧棠點了一下頭,不冷不熱地說:“回來了。”
“嗯,大阿姐。”貝碧棠動了動嘴角,從條凳上站了起來,不由地看向小毛頭,她的第一個外甥。
忍不住開口說:“這是小康吧,跟大阿姐長得真像,臉型、鼻子、額頭都像。”
三個姐妹三個阿爸,一個姆媽生的,林碧蘭、魏碧莉、貝碧棠長得隻有一兩分相似的地方,長得各有特色,但都好看,隻不過貝碧棠太突出了,顯不出另外兩個來。
小毛頭一出生,大家盯着他的臉細瞧,長得更像林碧蘭,齊齊松了口氣。
小毛頭嗒嗒嘴,眼睛圓乎乎的,朝着貝碧棠伸手要抱。
貝碧棠有點無措,想抱又不敢。
林碧蘭将小毛頭遞給苗秀秀,看着貝碧棠放在地闆上的行李,笑咪咪地說:“小妹這次從西北回來了,沒帶什麼特産回來?讓我們長長見識,嘗嘗新鮮?你這個小阿姨第一次跟外甥見面,不準備個見面禮?”
貝碧棠不搭理她,從行李袋夾縫層中掏出一小塊藍色手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