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貝碧棠搭話的人,看起來大概二十幾歲,在菜市場工人裡已是最年輕的一批。
她來這裡工作有了一段時間,但覺得跟其他年紀大的同事沒什麼話說。猛地看見貝碧棠這個跟她差不多大,便有了話說:“你新來的?怪不得沒見過你?你是知青吧?”
貝碧棠咽下嘴裡的糙米粒,說:“嗯,我是回城的知青。”
搭讪的人又問:“你在哪裡當知青?”
貝碧棠說:“西北。”
搭讪的人眼睛一笑:“西北啊,是個好地方!大大的草原和有羊群。串聯的時候,我想去西北來着,可惜我的夥伴他們想去北京,最後我也隻能聽他們的。”
貝碧棠臉上淡淡,心底卻苦澀,你要真去了,就不會再有這種想法了。
搭讪的人又問道:“怎麼樣?你上了半天的工,還适應嗎?我那時候覺得自己的腿都要斷了。”
貝碧棠說:“還行吧,活比我當知青時的要輕松上不少。主要是跟人打交道,我有點不适應,當知青時都是埋頭苦幹。”
開荒的時候,每個人都被分到一大塊區域,大得前後都看不見人,甚至有人被突如其來的狼群拖走了都不知道。
搭讪的人将自己的飯盒遞到貝碧棠眼前,說:“嘗嘗我的菜吧。”
糖醋排條、清炒冬瓜、菜肉丸子。
還未等貝碧棠拒絕,她就要給貝碧棠夾菜。
貝碧棠用胳膊擋住,說:“不用了,謝謝你。我隻有泡飯和鹹菜,不好意思跟你換菜,相互分享。”
搭讪的人不介意說:“沒事,你嘗嘗我的就好了。”
貝碧棠還是繼續擋着飯盒,搭讪的人臉色一變,知道貝碧棠時嫌棄她的口水,将夾出去的糖醋排條往自己飯盒裡一扔,憤憤然地背過身去,不再跟貝碧棠說話。
貝碧棠再次覺得自己是個失敗的人,不會跟人溝通、交往,做人做事都矯情。她出來工作,見到的人越多,以後這樣的事情還會在她身上上演多次。
貝碧棠心情低落地将飯吃完,去水房洗好飯盒,又回到魚攤上守着。
有人走到魚攤面前,金江海還沒有回來,他飯是吃完了,但還要歇一歇,吹吹牛。
貝碧棠抖抖手上的水,見是一位年輕的姑娘,笑着主動問:“同志你想要買什麼?”
年輕姑娘面上有點茫然,說:“魚。”
貝碧棠笑容不變,聲音溫和地說:“哪種魚?我們這有鲫魚、鯉魚、草魚……”
年輕姑娘還是茫然的樣子,她說,“我也不知道。”
原來這位年輕姑娘是位醫學生,忍不住偷偷将家裡姆媽買的魚,用來解剖練習。魚被她弄的支離破碎,她才反應過來,毀屍滅迹,慌忙出門,趕在姆媽回來之前買一條差不多的魚瞞過去。
貝碧棠的語氣還是溫和的,她說:“要不然你給我說說,魚的樣子。比如說,魚的嘴有沒有翹起來,魚是白色還是黃色。”
年輕姑娘眼睛一亮,說道:“不是白色的,魚身大約二十幾厘米長,顔色是墨青色,但又不像墨水那麼深。”
貝碧棠抓起一條草魚,說:“像不像?”
年輕姑娘搖搖頭,說:“顔色又有點淡了。”
貝碧棠将手裡的草魚放下,又抓起一條青魚,問道:“這條呢?你家裡是不是最愛做爆魚?”
年輕姑娘連連點頭,說:“是的。”
貝碧棠帶着笃定的神色,說:“那你說的就是這種魚。我抓的這條,長度大概也是二十幾厘米,你要這一條嗎?”
這位姑娘神色有些急躁,應該是急着來買魚,住的地方離小菜市場不遠,這一片的人做爆魚都愛用青魚來做。
年輕姑娘沒有猶豫,謝過貝碧棠後,付了錢,拿着魚走了。
經過這一位客人,林碧蘭的心情微微好轉了一點,她又覺得自己還是有可取之處的。
上班是走着去的,下班是坐着公交車回來的。
貝碧棠回到弄堂,暮色四合,流動擺攤的修車師傅,一塊灰色勞動布,一個小闆凳外加一個小工具箱,在巷子裡便開始了營業。
六七個人圍着他,有的是來修自行車的,有的則是看人修車的。
貝碧棠定睛一看,馮光美也在看修車的隊伍裡,貝碧棠有些訝異?馮光美喜歡看修車?這倒是個很小衆的愛好。
貝碧棠拖着又酸又麻的腿,走過去,輕輕地拍了一下馮光美的肩頭,小聲叫道:“光美。”
馮光美一回頭,看到貝碧棠,臉上便露出個笑來,又想起貝碧棠今天上班,連忙問道:“工作怎麼樣?帶你的師傅好相處嗎?”
馮光美不止一次在貝碧棠前說過,有一個好師傅比每月多幾塊獎金重要,讓她一定要跟師傅打好關系。
貝碧棠點點說:“都挺不錯的。教我的師傅是個外冷内熱的。”
聽到貝碧棠這麼說,馮光美為她感到開心,說道:“剛好碰到你了,又是你上班的第一天,我請你吃冰棍吧,我去弄堂口的小店鋪裡買。”
她說着就要去買,貝碧棠趕緊拉住她的手,說:“光美,不用了。我有點累,想回家歇着。”
馮光美不在意貝碧棠的拒絕,理解地說:“那你趕緊回去休息吧,我再看一會兒。冰棍,我先欠着。”
貝碧棠和馮光美約好下次休息的時候,一起玩,便告别。
似乎覺得有人在盯着她看,貝碧棠若有所感地擡起頭來,往正上方擡頭一看,一個年紀不小的男人站在昏暗的閣樓窗口前,探出頭來。
沒兩秒,貝碧棠就認出了這個男人,就是那天遇到的新搬進來的人。
不知道是看她,還是僅僅往樓下看?
貝碧棠忍不住皺了皺眉,寒意從濕透的鞋子往上鑽,她搓了搓手臂,加快腳步,經過這片區域。
直走到自家樓下,貝碧棠的心才安穩了歇。
她眼睛一瞟,看到黃大山混在下象棋的隊伍裡,他旁邊還站着薛桂枝。
薛桂枝穿着背心短褲,含着笑意時不時地側過頭來看着黃大山。
貝碧棠假裝沒有看到黃大山,低着頭,往樓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