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秉月從伊比斯的酒店退房離開,時間堪堪過了早八點鐘。
天剛蒙蒙亮,海岸上籠罩着一層薄霧。不管朝哪個方向看,景象都是晦暗不明的。
她沒怎麼猶豫,就叫了車離開了。
安宴既然沒主動說他在哪,她最好别去添麻煩。況且,見到他隻會更加舍不得,而她要早點趕回哥本哈根實習。
——她當然有工作和學業要忙,卻到昨天才清清楚楚地意識到,之前慶幸兩個人的閑和忙是同步的,根本是自以為是。
人家和自己完全不是同一種忙。她隻是不閑,但他是忙到腳不着地。一比較,她都不好意思再說自己忙了。
這還隻是相隔很近的異地,若以後兩人真能走下去,要面臨的是更久更遠的異國。
這還隻是小成本獨立電影的拍攝,等他以後更出名了,指不定多久才能閑下來一次呢。
說到底還是兩人戀愛的起點太高了,甜到發膩,往後隻有稀釋的份。也是在稀釋後,品出來甜味以外的味道。
出租車緩慢行駛在公路之上,兩側森林比海邊霧色更濃。龍秉月不想把這比作未來,它更像當下的隐喻。
她一向擅長做短期規劃,對長期規劃往往無能為力,笃信再周全的計劃,也敵不過不可抗力。
不知道做什麼更好的時候,就按兵不動吧。
-
那天在伊比斯海濱酒吧聽到的劇組人員談話沒有說錯,大部分演員在平安夜之前殺青了。
尚未殺青的人,也得到了兩天的聖誕假,從23号下午到25号下午——平安夜是家庭團聚的日子,對很多歐洲人來說,比聖誕節當天更為重要。
放假時間到最後一刻才定下來,安宴怕給人希望又讓人失望,沒有提前告訴龍秉月。
确定時間後,他決定直接出現在龍秉月面前,給她一個驚喜。
他忘了,她說過她不喜歡在行程上搞驚喜。
晚上接到安宴電話的時候,龍秉月正和喻琳在廣場上逛聖誕集市。
哥本哈根有大大小小的十來個聖誕集市,分布在城市的不同區域,各有各的特色。
她們逛的這個,特色在名字叫“漢斯·克裡斯汀·安徒生聖誕集市”,每個攤位都是以安徒生童話故事命名的,并且專門有人扮成安徒生,供人們與他合影。
而其中最引人矚目的,和安徒生并無關系。
集市主辦方臨時架起了高高的摩天輪,從十一月初開放到十二月底。為不到兩個月的遊樂花費如此功夫,實在奢侈。
上面挂滿了LED彩燈,不斷變換着顔色和圖案——星星,拐杖,聖誕帽,當然還有丹麥人最愛的心形。
喻琳在“賣火柴的小女孩”攤位挑到了一支鼠尾草味的香薰蠟燭,剛開口問龍秉月“這個好好聞,你要試試嗎”,就看到她對着手機屏幕上跳動的來電發呆。
【安徒生 拒絕 / 接聽】(中文)
“喲,電子寵物活了?”喻琳戲谑道。
她知道這個備注是龍秉月的男友,但從未聽好友提起男友的真名,隻當好友幼稚,把男友想象成童話制造者,殊不知這就是人家貨真價實的姓氏。
這兩個月裡,她沒少見龍秉月魂不守舍,也沒少化身吐槽役,說一些譬如“男人外出工作做什麼?當好家庭主夫才最重要”“不為伴侶放棄自我的男人不是好男人”之類的話。
但是有用嗎?沒有用。
安宴又聽不到,而有的人在一方面改了好學生心态,轉身在另一方面開始當好學生:當滿分女友。
龍秉月朝喻琳擺擺手:“我去邊上安靜的地方接電話。”
“喂。”她在快要自動挂斷之前按下接聽,集市邊緣不似攤位旁邊暖和,張口說話,會呼出來白色的哈氣,袅袅上升然後消散。
“怎麼不在家?”安宴上來就問她。
這問題聽得她莫名有些惱火。那是他的家,他自己都不在,竟然還反問她。
她沒忍住拔高聲調:“你就在了嗎?”
“嗯。”
嗯什麼嗯……等等,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嗎,突襲?
她一時間沒有說話。
安宴接着說:“現在在哪裡?我去找你。”
“我有點忙,可能抽不出來空。”
一個月不見,龍秉月感覺自己還沒做好重逢的準備,以及重逢後馬上又要分開的準備,開始找借口拖延。
“我隻回來這一個晚上,你不想見我嗎?”
其實明晚也在,但是有不能推脫的家宴。為了見面,安宴不介意撒點無傷大雅的小謊。
誰知道對方不吃這一套:“就一個晚上那更沒必要了啊,你們不是下周就全部殺青嗎?已經等五十天了,再多五天又何妨。”
深呼吸後,龍秉月緩緩說出真心話:“我好不容易克制住想念,一見面就功虧一篑了。我很貪心的,我不想隻得到三根火柴,我要一整個冬天的火爐。”
白色哈氣不斷從口中冒出,遮擋住了她看向“賣火柴的小女孩”攤位的視線。在霧氣之後,集市的燈光更朦胧,好像也更美了。
龍秉月以為安宴不會輕易放棄,兩人還要一來一回掰扯幾個回合,而最終她會屈服。
但事實并非如此。
安宴隻說了“好”,然後挂斷了電話。
突然結束的對話讓龍秉月愣在原地,茫然地盯着手機看了又看,沒有回電,想必不是手抖挂斷的。
她又專門呼出了幾口氣,看它們迅速飄散。散開後,眼前摩天輪彩燈的圖案變成了一隻奔跑的馴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