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斜照,天高雲闊,晴空萬裡。
王城校場内金鼓聲、号令聲此起彼伏,涼冷的秋風也吹不散将士們的高漲熱情。
“嗖”的一聲鳴響,一支長箭正中靶心。林轍擦了擦額間的汗,滿意地看向遠處一排插于靶心上的箭矢。
“這些全是你射中的嗎?真厲害!”
清亮的少女聲音傳入耳中,林轍轉身,見一名穿着淡藍色修身騎裝的俏麗少女正覆手立于自己身後,少女膚白似雪,明眸皓齒,發尾高束,背着把長弓,英姿飒爽,正是秦國公主嬴钰。
林轍放下弓箭,躬身行禮:“見過公主。”
嬴钰笑道:“免禮,不是說了叫我名字就好了嗎?”
她走上前,站到林轍身旁,望向遠處的一排箭靶,贊歎道:“十發十中,你練多久了?”
“一個多月。”
“真厲害!才一個多月,我學騎射一年,最好的一次才七中。”
林轍拱手:“謝公主誇贊。”
嬴钰眉頭微蹙,斜了他一眼,心想罷了,繼而從箭囊中抽出一支箭矢,拈弓搭箭,瞄準靶心,屏息凝神,猛地放箭。
那箭“呼”的一聲飛出數丈遠,氣音略顯沉悶,不似林轍那般利落,卻也勉強擊在五環上。
嬴钰眼色暗了暗,沮喪道:“有段時日未練了,又生疏了。”
林轍默默觀察着她射箭的動作,淡笑道:“我見公主方才控弦時箭身輕微搖晃,興許問題出在此。”
嬴钰神色一亮,說道:“那請你來指點我一番。”
林轍恭敬地拱手一禮,沉吟少頃,說道:“我方才瞧見您拉弦時右手拇指與食指扣弦太緊,是因無名指與小指松動所緻,左手推弓時拇指需壓着中指把弓。”
說着,他突然蹲下身,從草坪上拔了一寸草,起身後拾起弓,按方才所說的姿勢持弓搭箭,并将那一寸草用無名指和小指共拾于手心,繼而瞄準靶心施力放箭,一陣清亮的箭嘯揚起,箭矢正中靶心。
林轍仍保持着拉弓的姿勢,對嬴钰說道:“箭射出後手心的草不墜下,表明箭身不曾搖擺。”
嬴钰認真地聽其教導,那箭射中靶心時她不禁心跳加速,滿目崇拜,轉頭看向林轍,注視着他的雙眼,笑容越發燦爛:“好,我按你說的試一試,你把那撮草給我。”
她按方才的話擺好姿勢,手心拾草,凝視着箭靶,滿弓放箭。
相比于之前,此次箭嘯聲清亮了不少,箭矢“咚”的一聲擊在七環上。
嬴钰滿心歡喜,樂呵呵道:“确實長進了,隻不過控弦時還是有些抖,滿弓的力度也不夠。”
林轍笑道:“拉弓時指末需觸及箭镞,然後再拉滿,滿弓還需強化臂力,不可一蹴而就。”
嬴钰點頭,突然她眼珠子一轉,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她挨近林轍,看着他眨了眨眼:“真想射中十環看看,要不,你帶着我拉一次弓?”
林轍一驚,趕緊往旁邊挪了一步,拱手鄭重道:“草民不敢僭越。”
嬴钰挑眉,一臉玩味地靠上前,兩手托住他的小臂,說道:“什麼僭不僭越,再此訓練者皆為同僚,同僚之間互相扶助再正常不過了,難道……你不願意教我?”
林轍身體一僵,趕緊躬身:“不、不敢。”
嬴钰見他如此,想用力将他拽起,奈何對方紋絲不動,她皺了皺眉,放開手,突然嗤笑一聲,将臉湊近低聲問道:“你莫不是緊張?”
林轍呼吸一頓,一陣慌亂,上身又低了些:“不是,我……”
嬴钰見他都要以頭埋膝了,撲哧一笑,放過他:“逗你玩呢,起身吧。”她直起身,向後退了一步。
林轍如獲大赦,暗松了一口氣,也直起身子,看着嬴钰,一時有些尴尬。
嬴钰凝視着他,見他笑容僵硬目光閃躲,實在有趣,輕笑一聲,轉身将箭矢收入囊中,說道:“你還練嗎?不練的話陪本公主四處逛逛,我有些時日沒來校場了,似乎變了不少。”
“喏。”林轍聞言神經舒展,将弓與箭收拾好,随嬴钰一同離開箭棚。
“林轍,你來這兒訓練多久了?”嬴钰問道。
林轍在腦中細數了下日子,答道:“四個多月吧。”
嬴钰不可思議:“才四個月就到這個程度,本公主最快也要一年,看來你很适合從軍!”
林轍拱手道:“公主謬贊了,草民愚笨,平時練的時間會多些。”
“那你定是十分刻苦,想必每日早出晚歸吧?”嬴钰笑道,不由得回憶起過往,“記得我七歲那年初來校場,看什麼都十分新鮮。跑馬射箭可比整日在學堂中念經有趣多了。我那時也和你一樣,每日早出晚歸,和場内的士卒們一起訓練,風雨不停歇。為了練臂力,我還舉過石墩子,那些士卒見了上來勸阻,還被我教訓了一頓。”說話間她眉飛色舞地比畫着。
林轍走在她後側,聞言有些驚訝,擡眸看着嬴钰。
“王兄說我的脾性和母妃生前像極了,都是金屋高閣關不住的主兒。”
林轍問:“王兄?是蕩公子嗎?”
嬴钰搖頭:“不是他,我說的是和我同母所生的王兄,他單名一個‘恽’字,你應該沒見過他,他很早就和疾王叔在外征戰了,鮮少入鹹陽。但他騎射了得,在秦國也是一等一的,但我相信你肯定能超過他!”
林轍笑了笑,不言語。
“我小時候是王兄拉扯大的,因為母妃在我出生後,就離世了……”嬴钰淡笑,雲淡風輕地訴說着。
林轍一愣,抱歉和安慰的話還未出口,嬴钰卻毫不在意地繼續說:“母妃臨終前在我的襁褓邊上留下了一塊玉,父王見了後本想将我取名‘嬴玉’,但玉字太雅也太溫婉,父王便在前面加了一個‘钅’。”
嬴钰自豪地笑了下:“钰者,美玉卻不失鋒芒。”
說完自己的名字後,她又将話頭轉了回去:“後來我八歲那年射箭在一衆公子中奪得頭籌,父王當着所有人的面誇我!那年生辰宴上,父王送了我一匹天山紅馬,喏,就是它。”嬴钰下巴微揚,目光移向前方。
不知不覺二人已經走到馬廄内,林轍順着嬴钰的目光看去,隻見最裡邊站着一匹棗紅色的駿馬,身子相較于馬廄内所有的馬兒都雄壯高大。
那馬兒頭細頸高,四肢修長,正低着頭吃草,細碎的陽光透過棚頂的縫隙落在它身上,周身就像是抹了油,通體流光閃爍,一看就是被養得極好。
那馬兒聽到主人的聲音,擡頭望向來者,仰起頭發出咈哧一聲,它隻需站那兒,就顯得高大威猛,像一位威武的将士,将棚中衆馬都比了下去。
林轍看着這馬匹,不由得發出一聲驚歎,面上是難掩的羨慕,心髒咚咚直跳,一時間挪不開眼。
見他這反應,嬴钰撲哧一笑,走到馬兒跟前摸了摸它的頭,與馬兒親昵地額頭相抵,解開繩子,将它牽了出來,對林轍說:“走吧,陪本公主去騎兩圈。”
黃昏時分,楚暄從太華宮出來,見天色尚早,便令車夫駛向校場,将林轍一同接回府。
路過跑馬場時,楚暄透過車窗看向天際瑰麗的晚霞,側頭時突然瞥見馬場石階上的兩個身影,他頓了頓,立刻坐直了身子,定睛一看,正是林轍和嬴钰。
二人坐在石階上,隻見嬴钰眉飛色舞地說着什麼,身體不斷向林轍挨近,林轍則靜靜坐着,頻頻點頭,微笑着聽着她訴說。
楚暄心頭咯噔一響,頓了一瞬,即刻回過神,讓車夫先原地停車。
身旁的侍從不明所以,也循着他的視線望向馬場。
林轍陪嬴钰騎了近一個時辰的馬後,又幫她将馬兒牽回馬廄,這會兒二人正坐在石階上歇息。
石階上,嬴钰伸了個懶腰,感歎道:“自五國伐秦一戰後,我已有半年多沒來校場,聽聞修葺了一些地方,今日瞧見确實變化挺大,特别是跑馬場,比原先還大了兩倍。”
林轍佩服道:“沒想到公主還會騎馬!”
嬴钰一臉自豪:“當然會!我跑馬可快了!這兒場地不夠,隻能簡單騎一騎,有機會帶你去南城外的跑馬場,屆時不妨比試比試。”
林轍颔首。
嬴钰手肘支着膝蓋,雙手托着腮,望着場中正策馬奔騰的士卒,自顧自道:“我很喜歡騎馬,不知為何,坐在馬背上我的内心會特别的平靜,像是一種無以言說的歸屬感,特别是策馬奔騰的時候,我好像化作了一陣風,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在這天地間無拘無束地暢行,仿佛那才是真正的自己。”
“我聽王兄說母妃原是蜀國的公主,少時性子跳脫,熱愛新奇事物,十歲便獨自離宮南下拜師,騎馬、射箭、劍術皆是了得,還通醫術。隻是後來蜀王為了和親将母妃嫁來秦國,從那以後母親便不愛笑了,也不常出門,父王命人在寝宮後院的一片空地給母妃建了個小的練馬場,她便時常在那兒騎馬。”
嬴钰神色有些恍惚,停頓了片刻,又道:“或許是遺傳了我母妃,生性熱愛自由,不喜束縛。王宮内高牆林立,待久了總感覺悶得慌,每當我心情煩悶時就會來騎馬,有時候遇到不開心的事或是想不明白的問題,騎完就想通了。”
林轍靜靜地聽完,不禁感慨:“公主真是女中豪傑,我本以為女子更樂于居香閨繡戶,習琴棋書畫。”
“那是尋常女子,本公主可不願意!”嬴钰揚眉,站起身,看着紅霞散金的天際,眸光閃爍,堅定道:“我甯願做個浪迹江湖的女俠客,策馬天地間,或是手持戈矛奔赴沙場,成為一代巾帼英雄!也不願做個藏于深宮的金枝玉葉,捆綁在政治聯姻上,嫁給某國的君侯公子、達官貴胄,攀附于一個男人為他相夫教子!”
馬車内,侍從看着遠處的二人,不禁感歎道:“林小公子和钰公主當真是郎才女貌!這樣看着,他們還真是般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