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麼?我怎麼就看不出來?”楚暄眉頭緊鎖,語氣冰冷,扒拉在窗沿上,一雙眼直勾勾地盯着場中的二人,像是能将那二人盯出個窟窿。
侍從隻覺車内溫度瞬間降低,不由得一哆嗦,立刻噤聲,默默觀察着楚暄,這還是第一次見他發這麼大火,心裡倒騰着到底哪句話惹怒了他。
場内,嬴钰話鋒一轉,問道:“你和安羽哥哥是親兄弟嗎?”
提到楚暄,林轍目光瞬間柔和:“不、不是,我是他撿回來的,他救了我的命。”
嬴钰點頭:“原來如此,安羽哥哥真是大好人,不僅長得好看,才學兼備,還溫柔善良。”
林轍微垂着頭笑了起來,眼中滿是溫柔:“是啊,他待我特别好,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了。”
遠處,楚暄見二人笑逐顔開,相談甚歡,那場景落在他眼中簡直是一對含情脈脈的佳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眉頭皺得更深了,扒着窗沿手不自覺地攥緊,心中一股莫名的不滿如浪潮般翻滾,一雙眼似是能刮出風雪。
侍從終于忍不住了,顫巍巍地問道:“公子,我們還過不過去?”
楚暄聞聲轉過頭,目光幽幽掃向侍從,不耐煩道;“去啊,繼續走啊!突然停這作甚?”
“是、是。”侍從被他的眼神激得渾身一抖,趕忙起身去喚車夫,心中卻也覺得委屈,偷偷扭頭瞥了眼滿臉陰恻恻的楚暄,心想明明是你自己要停下的……
到得校場正門外,侍從将楚暄扶下馬車,此刻再看他已恢複到往日雲淡風輕的模樣,臉上笑容親和如清風拂月,直向場中二人走去,毫無半點方才的陰冷。
馬場邊,嬴钰對林轍說起了她曾經與王兄王弟一同學騎射的趣事,并向他依依介紹秦國的公子。
“在聊什麼呢?這麼開心。”
這聲音傳入林轍耳中時他的雙眼瞬間亮起了光,擡起頭,看向正朝自己走來的俊美少年,夕陽下對方身着一襲文雅的水色長衫,臉上帶着溫和熟悉的笑容。
林轍忍不住揚起嘴角,深邃的眼眸中光華流轉。
楚暄閑庭信步而至,見二人一同起身看向自己,他掃了一眼林轍,先對嬴钰行禮:“微臣拜見公主。”
嬴钰笑道:“免禮,你們二人以後見面不必行禮,總這樣未免生疏。”
楚暄微笑點頭,好奇道:“沒想到公主也在此。”
嬴钰:“許久未曾來此,有些陌生了,好在有林轍陪着我四處轉轉。”
楚暄颔首,瞟了林轍一眼,極輕地笑了下,淡淡道:“哦,我此番前來打擾你們了吧?”
聽到此話嬴钰微低下頭,羞澀一笑,林轍卻沒聽出其中含義,隻覺得楚暄可能在問自己是否依禮照料王室宗親,有無怠慢,于是認真回答道:“不會,我和公主聊得很開心,還陪公主一同練射箭,公主很厲害!學得很快!”
嬴钰沒想到林轍突然誇起自己,當即雙頰泛紅,笑着看向林轍,眉目間滿是情意。
楚暄見這畫面笑容瞬間僵住了,心中莫名一堵,他極力忍住皺眉的沖動,冷冷地看了林轍一眼,嘴角擠出一絲笑:“那阿轍打算跟我一起回去嗎?”
林轍被他的眼神看得怔了一下,卻不明所以,也沒多想,立馬笑着說:“嗯,好!”轉身對嬴钰行禮:“我們先走了,公主你……”
“沒事,你們快回去吧,我自己再去練一練射箭,過些時日父王要考校箭術,我可不想輸給那些兄長!”嬴钰未察覺楚暄臉上細微的變化,一揚眉,俏麗的面容上勾起一抹飒然的笑,她拾起弓與箭囊,對着二人拱手告别,轉身向射擊場走去,那背影映着夕陽的光輝頗有俠女的風範。
楚暄淡淡地看着那抹遠去的纖瘦背影,轉頭看着林轍,見對方仍注視着嬴钰,他眼色一暗,哂笑道:“怎麼?還舍不得人家走了?要不你繼續留下陪她吧?”
林轍回過神,看着楚暄,目光又亮了起來,現出濃濃的笑意:“不了,我跟哥哥回去!”邊說邊牽起楚暄的手。
楚暄一頓,看着他那純粹而溫暖的笑容心中的不悅瞬間就散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拉着林轍的手向馬車走去。
——
秋葉凋零,冬雪紛飛,鹹陽城迎來了冬日的第一場雪,大雪連下了數日,将世間衆生的苦樂情仇都覆蓋在這無盡的純白之中。
今年又是一個寒冬,校場中積雪深厚,足有一丈多高,場内所有訓練暫停,士卒們也得以早些返鄉,辭舊迎新。
林轍終于不用夜以繼日地向外跑,楚暄大喜過望,二人又成日膩在一起,與府上家丁一同張羅起即将到來的新春佳節,衆人忙裡忙外,添新衣,納新鞋,挂燈籠,貼春聯。
除夕夜,相府屋檐上紅燈高懸,照出一片喜慶。
家丁們也不再勞碌,一同入座于廳堂内,吃着年夜飯,聽着小曲兒,觥籌交錯,談笑風生。
外頭仍飄着細雪,大街小巷爆竹聲聲,煙火綻放于天際,華光熠熠,絢麗缤紛,暮色蒼穹光耀如晝。
午夜,城樓的鐘聲響起,将美好的光景推向新的一年。
正月初十,雪霁天晴,日輪高懸于九天之上,穿透雲層将耀眼的金輝鋪灑于銀裝素裹的大地上,百姓紛紛走出門,清掃門前雪。
五日後上元佳節。
鹹陽城内張燈結彩,街頭樹梢彩燈高挂,燈火通明,當真是火樹銀花不夜天。
各式燈籠有羅帛、琉璃料絲、畫紗所制的,燈上繡着雪梅、金柳、煙蘭、青松,亦有山水墨畫、九天星閣。浮光下紗帳上的圖景光華流轉,光影時虛時明,交織成千千萬萬甜美的夢境。
玉軒樓二層的雅間内,林轍扶着窗沿看着街道上巡遊的伶人舞隊,此刻正上演“孫武教女兵”,敲鑼打鼓,絲竹聲聲,繪聲繪色,精彩絕倫。
對坐的楚暄托起茶盞抿了一口,對外頭的喧鬧聲充耳不聞,見林轍趴在窗台上看了多時,雙眼溢滿欣喜與好奇。
楚暄倒了杯茶遞給林轍,林轍接過後喝了一口,看向窗外,感歎道:“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熱鬧的景象。”
楚暄有些惆怅:“我來秦國快七年了,也沒瞧過如此景象,因為……沒人陪我來逛燈市……”張儀公務繁忙,很少有機會在府上過年,去年又因五國伐秦人心惶惶,更無人張羅這些,這一年難得太平,各國韬光養晦,修兵養民,百姓得以有機會過上一個好年。
林轍笑道:“那以後每一年我都陪哥哥來,哥哥想去哪裡我都陪着你!”
楚暄笑,心裡暖烘烘的:“好,一言為定!”
楚暄看向窗外碧瓦飛檐上的白雪,陷入回憶:“阿轍,你來秦國有三年了吧,我記得三年前上元節後的兩天,也是這樣一個雪夜,我将你帶回來,時間過得真快啊!”回想起當年那個瘦骨嶙峋,怯生生的孩童,如今已是身材勁瘦挺拔的少年,個子都比自己高了些許,容貌也越發英挺俊秀,不禁心中感慨。
林轍永遠記得初見楚暄的那一日,于他而言當真是一次重生,他凝視着楚暄,雙眸璨若繁星:“沒有哥哥我早就死了,哥哥是這世間最好的人!”
楚暄笑着摸了摸他的頭:“說明我們有緣。”
林轍點頭,雙頰不經意地泛起紅暈,突然瞧見暮色長空上飄過數盞天燈,楚暄循視望去,眸光一閃,說道:“這是天燈,相傳将心願或是對故人的思念寫下後放入燈内,飄上天際,他們就會看見,你想不想試試?”
“好!”林轍欣然點頭。
二人出了酒樓,牽着彼此的手穿過熱鬧的燈市,走進街角一家燈鋪,買下兩盞天燈和幾張絹帛,在店中找了一處空位書寫自己的心願。
楚暄寫好後,将絹帛放于案上晾幹,看向林轍,正欲開口,卻見他眼眶微紅,認真地埋頭寫字,許久後才放下筆,抹去眼角的淚珠。
楚暄頓了頓,片刻後摸了摸他的頭,說道:“我們一同去河邊放燈吧。”
二人提着天燈來到河邊,将帛書放入燈帳内,點燃了下方的燭芯,一同放開手。
那兩盞天燈徐徐飄向上空,随着夜空中的數千盞明燈一同飛往九天之上,化作橫亘蒼穹的浩瀚星河間的無數光點,将思念送上窮碧落,與故人相逢。
楚暄望着星子與燈火交相輝映的夜空,牽着林轍的手說道:“願你、我、先生歲歲平安,永不分離。”
他看向林轍,問道,“你寫的是給爹娘的話語嗎?”
林轍點頭:“還有我的心願。”
“那……裡面有提到我嗎?”
林轍牽緊楚暄的手,笑道:“有。”
楚暄揚唇,望向夜空。
林轍望着夜空中漫天繁星閃耀,燈火璀璨,心中默念着送于天際的願望:
爹,娘,孩兒很想念你們。
孩兒如今在秦國過得很好,遇到很多溫柔善良的人,孩兒還從了軍。
世間連年戰亂不休,唯有征戰方能平息戰火,願有朝一日我也能持兵戈,披甲胄,赴沙場,殺四方之敵,護所愛之人。
爹,娘,孩兒遇到了一個很好的人,他救了我的命,改變了我的一生,他教我寫字、讀書,助我入軍營,孩兒要不斷努力,越變越強,長大後要站在他身前,保護他,為他遮風擋雨。
爹、娘,願您二人在天之靈,保佑他一生平安順遂,事事如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