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侍前來将他的酒爵撤走,并遞給他一條布巾,楚暄緩過氣,轉過身對林轍笑道:“我沒事,就是這一身酒氣怪熏人的,你幫我擦擦。”他抓住林轍的手,将布巾放在他掌上。
林轍即刻接過,人又坐近了些,用布巾仔細地從楚暄的唇間一直擦到衣襟,十分專注。
楚暄靠近他,壯着酒膽打量着林轍,目光描摹着他的眉骨,雙目,鼻梁,雙唇。
楚暄的臉上浮現着醉意,癡癡地笑了起來,眼尾染上朱紅,雙眸溫潤,目中水光盈然,竟顯出别樣的風情。
“阿轍,你今天真好看!”楚暄輕聲道,對着林轍低低笑了起來。
林轍似觸電了般猛地一顫,手中布巾掉落在楚暄腿上,他愣了兩秒,飛快将布巾拾起,擡眼對上楚暄的目光,隻覺一股燥|熱爬上雙頰。
周圍賓客看着二人的目光逐漸變了味兒,越發的意味深長。
主位上,嬴钰見二人咫尺相視,定着不動,那模樣看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不禁皺起眉頭,心中閃過一抹怪異感,但想到平日裡二人關系就十分親密,如膠似漆,便漸漸放松了神經。
楚暄看了林轍半晌,見對方不好意思起來,他輕笑一聲,奪過林轍手中布巾,擦了擦嘴角,與之拉開距離,坐回原位。
宴會進行至中場,宮侍端上一盤蟠桃,每人三個,盛于金盤中,那蟠桃碩大鮮紅,水潤飽滿,看着就十分誘人。
楚暄看着案上的蟠桃,抿唇一笑,再次挨坐到林轍身旁,見他正準備拿一顆品嘗,便搶在他之前将整盤桃子端了過來,對林轍嬉笑道:“我先替你嘗嘗,看看甜不甜。”
林轍一陣莫名,隻見楚暄拾起一顆蟠桃咬了兩口,頻頻點頭,面露喜色,将手中桃子遞給自己,說道:“很甜,你把他吃完吧。”
林轍接過後看了他一眼,也沒多想,認真地吃起來,楚暄靜靜看着他,見他吃完了一個,又拾起盤中一顆桃子咬了兩口,遞給林轍:“這個也甜,來,吃!”
林轍剛咽下果肉,見又一顆巨大的桃子出現在眼前,他看向楚暄,見對方向自己投射來不容置喙的目光,隻好接過,将桃子吃完。
楚暄勾唇一笑,繼續重複這些舉動,待林轍盤中桃子全部吃完後又端來自己的,林轍在他的眼神“逼迫”下一口氣連吃了五個巨大的蟠桃,吃到後面簡直味同嚼蠟,直到楚暄遞來最後一顆,他終于抗拒求饒:“哥哥,我吃不下了,你自己吃吧。”
楚暄見他面露難色,覺得自己有些過了,便放過他,說道:“那這顆你替我嘗兩口,看看甜不甜。”
林轍暗松了口氣,拿過桃子照做,咬了兩口點頭稱贊後遞給楚暄,楚暄樂呵呵地接過,細嚼慢咽起來。
主位上,嬴钰瞥見二人的舉動,忍不住多看幾眼,心中的怪異感越發濃烈。
與二人對坐的主賓席上,一位穿着靛藍色滾金邊對襟常服,身姿高挑的俊朗少年,正默默凝視着二人的舉動,其袖口刺着殷紅的赤雲紋。
從方才楚暄嗆酒林轍替他擦拭衣衫起,他的視線就停留在二人身上,此刻又目睹二人分桃,他忍不住勾唇一笑,摸了把瓜子磕了起來,似笑非笑地掃視着二人,臉上一副看破不說破的神情。
林轍此刻已無任何食欲,看了眼安分吃桃子的楚暄,隻覺得他今日的舉動十分反常,還未多想便感受到對面一道詭異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擡眼對上了那少年的視線。
那少年見他望向自己,眉間一挑,擲去一個神秘而意味深長的目光。
林轍不明所以,但見他神情輕佻,不禁皺起眉頭,又瞧見對方袖口的赤雲紋和腰間挂着的一塊乳白色玉佩,那質地光潤通透,材質與嬴钰那塊相仿,上面刻着個“恽”字,瞬間想到此人的身份。
他想起那日在校場嬴钰的話。
“我同母所生的王兄,他單名一個‘恽’字。”
自周王朝建立以來,周天子及各諸侯國王室成員都可配玉,玉成了王公貴族的象征。秦國也不例外,秦國的王室公子們每人都有一塊特定的玉佩,從出生起便佩戴着,其上刻着各自的名諱與生辰【1】。
此刻坐于對面,帶着“恽”字玉佩的少年正是秦國王室長公子“嬴恽”,年齡二十有二,比嫡長子嬴蕩還大五歲,但他極少出現在鹹陽宮,九歲便入軍營,十二歲随嬴疾在外征戰,十六歲統領骊山軍營,封爵少上造。
然而此人并非因其年少英才聞名鹹陽,他所聞名的是他那些風流韻事和放蕩不羁的性子。
尋常人行軍打仗為的是封官晉爵,光耀門楣,那些本就身份高貴的達官貴族則是穩固現有位置或追求更高的權位,但嬴恽對這些一笑置之,對王儲之争更是不上心,他樂于打仗,每逢戰事必是首當其沖,自告奮勇出征,但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戰後可到訪各國的煙花柳巷尋歡作樂,與歌姬舞姬共度良宵,以解征戰疲乏。
嬴驷、嬴疾等父輩很早便知他骨子裡的風流放蕩,才将他扔到軍營,可多年軍中艱苦訓練也未能将他的本性削減半分,甚至還推波助瀾。
嬴驷無奈,但見他在軍事方面頗有造詣,屢立戰功,想也不是個草包,便放任他去。
嬴恽與林轍隔空對視,眼中含笑,意味不明。
林轍皺着眉緊盯着他,見那目光将從自己的雙眼流走,移向楚暄身上,他心中一驚,拉着楚暄的胳膊欲将人擋到自己身後。
楚暄剛吃完桃子又喝了點酒,突然被林轍用力一扯,一時失了重心,臉直接撞在林轍的肩上,手不自覺抱住林轍的腰,他渾身一僵,心跳停了半拍。
林轍仍看着嬴恽,見對方終于笑着低下頭,吃起了桃子不再看自己,才松了口氣,這才發現楚暄正抱着自己,而自己的手正攬着他的肩膀,他趕緊松手,楚暄察覺後也松開手,逃脫似地坐正。
楚暄飲了口酒,平複思緒後疑惑地看着林轍,問道:“剛才怎麼了?”
“沒、沒事。”林轍笑答,餘光瞥見嬴恽已不見蹤影,才放下心來。
楚暄疑惑地看向對座,環顧四周,見宴會已進入尾聲,賓客們紛紛舉杯到台上對嬴钰道賀。
林轍問道:“哥哥,我們要不要也上去?順帶将賀禮送于公主。”
楚暄點頭,正欲起身時一位宮侍來到他身邊,對二人說嬴钰請他們宴畢後到後園一趟,屆時敬酒道賀即可。
宴畢,衆賓客紛紛離去,待人走得差不多了,楚暄替自己滿上酒,站起身時有些晃,林轍攙扶着他提着賀禮到後園赴約。
二人在後院内等了片刻,見嬴钰提着曳地長袍快速行來,此刻她又恢複到往日的随性,楚暄倚着林轍,抱住他的手臂,對嬴钰擲去一個醉笑。
嬴钰走到二人跟前,一頓,看着二人黏在一起,目光停留在他們相互纏繞的手臂上。
林轍沒注意到她略帶異樣的神色,邊扶着楚暄,邊對她行禮,獻上祝詞。
楚暄也站直了身子,對嬴钰道賀。
嬴钰看着二人,笑着抱怨道:“這兩日可把我累死了,行笄禮可真辛苦,我腰都站酸了,還要端着笑臉與許多人敬酒,見一群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宗親。”
楚暄笑道:“此等禮儀是女子成年必經之路,公主現已成年,往後當穩重,可不能再同先前那般貪玩。”
嬴钰輕哼一聲,又一臉得意道:“也對,男子要二十歲才加冠,安羽哥哥你雖長我一歲,卻仍未成年。”
楚暄看着她,笑而不語。
嬴钰看向林轍手中的禮盒,樂道:“這是送我的禮物嗎?”
林轍點頭,将禮物雙手奉上,楚暄笑道:“對,這是我二人合做的一份禮物,比不上那些奇珍異寶,還請公主笑納。”
嬴钰大喜過望,即刻道:“竟是你們親手做的,此等心意豈是那些奇珍異寶可以媲美?我定當好好珍藏!”
楚暄含笑點頭。
嬴钰看向林轍,見他今日這身打扮,不由贊歎:“林轍,你穿這件錦袍真好看!果然還是‘松竹’最适合你。”
林轍笑道:“謝公主贈此錦袍,公主今日也很好看。”
嬴钰被他誇得羞紅了臉,垂眸含笑,目光瞥見林轍的袖口,仔細一看,疑惑道:“這袖子怎麼有些短?我記得本該再長些。”
林轍看了眼袖口,說道:“許是這些時日我又長高了。”
嬴钰沉吟點頭,不再讨論此事,她擡頭凝視着林轍的雙眼,有些緊張道:“林轍,我……”她突然擡眼看到林轍頭頂的黑色發簪,餘光瞥見一旁的楚暄頭頂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白色簪子,愣住了。
“公主,怎麼了?”林轍見她突然不說話,疑惑道。
“沒、沒事。”嬴钰輕晃了下腦袋,恢複到嬌羞的模樣,含笑道:“我今日想送你件東西……”她面上的紅暈漸深,心跳加速,手伸向頭頂的鳳钗。
楚暄心中大驚,趁二人不注意舉起手中酒杯一飲而盡,他本就醉意上頭,加上這猛灌的一大杯西鳳酒,酒勁直沖腦門,瞬間頭暈目眩,步履虛浮,當即往林轍身上一栽。
林轍吓了一跳,伸手抱住楚暄,見他神色恍惚,憂心道:“哥哥,你怎麼了!?”
嬴钰見狀停下手中動作,擔憂地看向楚暄,見他手中握着空酒杯,便知緣由:“安羽哥哥,這西鳳酒酒勁十分大,需慢品,不可一飲而盡。”
楚暄眉頭緊鎖,靠在林轍肩上,摁了摁額角,狀似頭痛難忍。
林轍見他神情痛苦,心疼不已,取過他手中酒杯遞給宮侍,對嬴钰歉意道:“公主,我先送哥哥回去,我們改日再叙。”
嬴钰也隻好點頭作罷,将二人送至禦花園門口,目送二人上馬車,與二人道别。
上車時,林轍的肩膀擋住了楚暄的臉,以及那不易察覺的笑容。
馬車駛離嬴钰的視野,她有些失望,取下半隻鳳钗握在手中愣神,毫無察覺身後早已站着個人。
“钰兒,在想什麼呢?”
嬴钰轉身,看着面前與自己眉目神似的俊朗少年,慌亂地背過手:“恽哥?”
嬴恽輕輕挑眉,将她的手拽出來,瞧見她手中的半隻鳳钗,輕歎了聲:“钰兒,眼睛要擦亮些,不要錯付了真心。”
嬴钰一頓,用力扯回手,冷聲道:“王兄這是何意?”
嬴恽一聲輕笑,隻道一句:“往後可别太難過。”便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