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生辰宴後,嬴钰真的再沒找過林轍,就連楚暄時常出入王宮也未見過她。
公主生辰宴那天,楚暄放縱自己醉酒,幾乎是被林轍扛回屋的。
西鳳酒的酒勁不容小觑,楚暄頭痛難忍,躺在床上蜷縮成一團,林轍一直守着他,替他除去沾酒的衣袍,幫他按頭緩解疼痛,喂他喝醒酒湯,等楚暄酒醒了些,便扶他起來,喂他喝粥。
楚暄渾身無力,由着他伺候,酒勁之下他壯大膽子凝視着林轍,看着林轍擔憂自己的模樣和極具關懷的眼神,心底生出一絲念想:真希望林轍可以永遠這樣,一輩子照顧着自己,陪着自己,隻在乎自己。
翌日清晨,楚暄醒來頭還有些疼,他撐着手臂從床上坐起,目光茫然注視着浸透窗格的天光,眼睛被晃了一下。
什麼時辰了?頭怎麼這麼沉?
楚暄感到難受,又躺了回去,揉了揉太陽穴,意識逐漸清晰,他盯着房梁。
昨日的記憶在腦海中化作一幀幀畫面閃過,待得全部回籠後,楚暄倒吸一口冷氣,猶如當頭棒喝,蓦地從床上坐起,而動作太快使得他頭暈目眩,胃裡空空的想要幹嘔,他環顧四周,發現此刻房内就他一人,才松了口氣。
然而這口氣還沒徹底松完,房門就被打開了,林轍端了碗粥走了進來,見楚暄坐在床上,趕緊走了過去,笑道:“哥哥,你醒了!”
楚暄聞聲霎時間定住,再擡頭時林轍已然坐到自己跟前,二人四目相對。
林轍見他眼神有些呆滞,剛醒帶着些憨态,呆愣愣地盯着自己,心道,哥哥這樣怪可愛的。
他将手中的粥放在床頭的案幾上,轉身時正要開口,卻瞥見楚暄目光閃躲,林轍頓住,眨了眨眼睛,再看時楚暄已是微低着頭,往裡邊挪了點兒。
林轍心想方才定是自己眼花了,他坐到楚暄身邊的榻沿上,俯身湊近詢問道:“哥哥,現在感覺如何?頭還疼嗎?”
人突然坐到自己邊上,楚暄愣住了,擡眼時那雙清澈雪亮的桃花眼近在咫尺注視着自己,他輕輕一哆嗦,半身往後仰了些,退開了些許距離,移開目光,打着哈哈道:“還好,還好,區區幾杯酒……”
楚暄身形不着痕迹地頓了一下,旋即扶額,面露難色,皺起了眉頭,說道:“頭……頭還是有點兒疼……”
他此刻已然徹底清醒了,頭有點兒疼倒是真的,回想起昨日發生的種種,以及自己的舉動,他恨不得馬上找個地洞鑽進去,孰料剛醒來連個喘息都不曾,林轍便出現在自己跟前。
楚暄此刻生怕林轍提昨天的事,哪怕是一嘴,都将令他尴尬得無地自容,幹脆裝個病,說自己要休息。
林轍見他動作,立刻擔憂起來,他早已将别的事抛之腦後,此刻沒有什麼比楚暄的身體更重要!
林轍二話不說,攬住哥哥的肩膀,将人放到身後的靠枕上,在碰到對方肩頭時明顯感受到對方身子僵硬了一瞬,但他也沒多想,隻覺得楚暄是難受得厲害。
而楚暄本就因裝病感到心虛,孰料林轍突然來這一下,當即就僵住了,乖順地由着對方擺弄。
将楚暄放好後,林轍端起粥,舀了一勺放到嘴邊吹涼,準備喂他。
楚暄回過神,見林轍的動作,一驚,立刻又從靠枕上彈起,這一番動靜吓得林轍差點兒将手中的粥打翻。
“我、我自己來。”這麼大個人還讓人喂飯,也太丢人了……楚暄一把奪過碗,那動作之快,力氣之大,毫無半點兒虛弱不堪的樣子。
林轍蒙了一下,但見楚暄已然端着碗喝起粥來,看着對方一副狼吞虎咽的模樣,林轍忍不住撲哧笑出聲,而這笑聲确使眼前人的動作停滞住,隻見對方擡眼,目光幽幽地注視着自己,林轍才憋住笑,安撫道:“哥哥你慢點兒喝,擔心燙着。”
“嗯、嗯。”楚暄也發現自己失态了,鎮定下來,恢複到平日裡淡定從容的模樣,坐直身子,慢條斯理地喝着粥。
一碗熱粥下肚,身子暖了,有了力氣頭痛也緩解了許多。
林轍看碗空了,伸手去接,楚暄見狀順勢遞給他,在遞碗之餘,林轍的手輕觸楚暄的手背,柔軟的指腹自節骨滑過,這本是一個再自然不過的舉動,楚暄卻覺得像是被蛇信舔過指間,背脊噌地一下挺得筆直,他的所有感官全部集中于二人肌膚觸及之處,不斷地放大,直到對方指尖離去,那觸及之處仿佛殘留下了溫度,久久不能釋懷。
林轍卻沒有發現楚暄耳尖紅得過分,接過碗起身,将碗放回矮案上,又坐了回去,見楚暄依舊呆愣着坐在床上,主動問道:“哥哥還不舒服嗎?我去熬點醒酒湯吧。”
“啊?沒有……不、不對,确實還是有些暈……”楚暄回過神,蓦地拽住被子往身上一蓋,立刻躺下,見林轍仍舊坐在自己床邊,他将被子蒙住自己的半張臉,露出一雙眼睛看着他,悶聲道:“沒事,不用熬湯,我再躺會兒就好了,你先出去吧。”
林轍擔憂地看着他,但楚暄都這樣說了,他也隻好應了:“嗯,那哥哥好好休息,有需要随時叫我。”他依言起身,去拿碗時突然又被叫住。
“等等,你的臉,這是怎麼了?”在林轍側身楚暄時瞧見他的右側臉頰下方近颌骨處有一道紅斑,像是磕到又像是被什麼蚊蟲咬到了。
“這……”林轍擡手摸了摸,突然頓住了,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在與哥哥對視時笑了笑道:“無妨,昨日我帶哥哥回府的時候,你……不小心撞了我一下。”
“我撞的嗎?”楚暄倏地又坐起,立刻将林轍拉到自己跟前,面露擔憂,“疼不疼?塗藥了嗎?都怪我貪杯,真不該……”語氣中滿是自責,可……這個紅痕仔細看,并不像是撞的。
正當他要伸手摸時,林轍卻将他的手握住,放到被子上,笑着安撫道:“哥哥,一點兒不疼,你别自責,明天就好了,真的!”林轍笑容純粹,露出兩顆小虎牙,輕輕拍了拍楚暄的手背,而後立刻起身拿起碗,轉身就往門的方向走。
楚暄疑惑地看着他,總覺得他像是有意在回避什麼。
見他即将轉身出房門,楚暄突然開口問道:“昨日之後……公主她……還有什麼消息嗎?”
“公主?”林轍停下,轉身對楚暄如實道:“公主和我們在禦花園門口就分别了,之後就沒她的消息了,哥哥可是有事要找她?若是有事,我等會兒……”
“無事,無事,你出去吧。”楚暄聞言心中像是有一塊大石落地,對着林轍微笑着擺了擺手。
“那哥哥好好休息,我晚點再來看你。”林轍點頭,退出房門。
——
之後的日子裡,二人都十分默契地沒有提過生辰宴上的事,像是這一切都沒發生過,唯一變的是楚暄有些不敢直視林轍的眼睛,也變得不像從前那樣時時刻刻粘着對方。
但林轍沒有察覺,又過了幾日,他便返回軍營了。
林轍走後,楚暄心裡又空落落的,人也變得安靜了,時常一人坐在房中發呆,看着衣架上挂着的錦袍,總是忍不住回想生辰宴上自己的舉動,陷入了沉思。
公主生辰宴已經過去十多日,這段時間楚暄越發沉默,他開始思考深藏于心底的一個問題——他對林轍的感情。
自那日嬴钰在宮道上初見林轍,自己心裡萌生出的怪異感一直到後來對那二人相談甚歡時沒來由的憤怒與不滿,楚暄先前覺得這隻是自己對林轍的占有欲,直到這次生辰宴上自己的舉動。
起初,楚暄隻想着盡快斷了嬴钰對林轍的念想,故作此戲,将自己也搭了進去,事後他冷靜地回想,覺得這辦法未免荒唐,嬴钰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倘若她表明真心後遭林轍拒絕,也不會因此糾纏不休,而自己的做法與其說是拒絕嬴钰,不如說是讓所有對林轍有想法的女子都斷此念想。
并且那日的所有舉動,看似是在做戲,實則是發自内心,認為這一切理所當然,甚至還想汲取更多。
某天夜裡楚暄做了個夢,夢中林轍牽着一名女子入相府,來到自己面前,女子面容模糊,聲音卻甜美好聽,二人有說有笑,林轍提議成婚,還征詢自己的意見。
楚暄直接被吓醒了,出了一生的冷汗,平靜過後慶幸這是場夢,心中卻極不是滋味。
然而讓他郁悶的不是夢的内容,而是自己被吓到睡不着的樣子。
自己為何這般排斥林轍和别的女子接近?
這些時日他不止一次做這類型的夢,畫面模模糊糊,卻在腦中揮之不去,有時候是嬴钰,有時候又是别的女子,在夢裡自己就像個旁觀者,甚至能明顯地體會到一種委屈的情緒在身體蔓延,心裡堵得慌。
這些夢像是暗示着什麼,又像是在他腦中敲響的警鐘,楚暄不知道自己怎麼了,這是對林轍占有欲太強了嗎?林轍若隻是單純地和他人交友,自己心裡又會舒坦許多,可一旦涉及别的什麼情感,心髒又會跟堵住了似的,就像在夢裡那般……
楚暄起初認為或許是自己對林轍的占有欲太過強烈了,畢竟二人自幼生活在一塊兒,自己又十分疼愛這個“弟弟”,占有欲強點兒,也正常吧。
可……若隻是單純的兄弟關系,又何須因林轍和别的女子相處而心生不滿?
真的隻是占有欲在作祟嗎?
這些時日楚暄偶爾會到王宮藏書閣借閱書籍,記得有一次他行走在宮中,隐約察覺宮侍們異樣的眼神,大膽點的還會在背後竊竊私語,被自己撞見了,對方面露驚愕,對自己行禮後迅速離去。
面對宮侍們的反應,楚暄并無不适,反倒希望他們的議論聲更大一些,這樣便不會有女子對他和林轍暗許芳心,糾纏不休,擾二人清靜。
林轍是自己的,隻能是自己的,不許陪别人!
這想法撞入腦中時楚暄心頭猛地一顫,此刻他正獨自坐在廊上吹風,陡然間定住了般,他瞪大雙眼,腦中飄入一個聲音,由淺入深,似鐘鳴回蕩:
莫非自己好男風,對林轍有非分之想?
楚暄吓得狠狠一哆嗦,那晚的記憶又在腦中浮現,以及自己身體的變化……
楚暄越發心煩意亂,他看的書多,對男風之事有所見聞,史書中不乏此類事宜的記載,故而并不稀奇。
興許在秦國比較少見,但在中原各國卻是屢見不鮮,其中應屬楚國最盛,都說楚國民風開放,女子未出閣也可抛頭露面,與心儀之人并行于市,時常也能瞧見兩個男子攜手相随。
如今這世道已非儒家口中的禮樂之邦,士人皆可憑自己的意願選擇共度白首之人,無需父母師長指婚。他的義父張儀就因公務繁忙,無暇娶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