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暄年後就十七了,已到婚配的年齡,在這之前他從未想過婚嫁之事,對女色毫無興趣,即便如此,他也斷沒想到自己好男風,并且對象還是與自己一同長大的林轍。
想到林轍那赤誠的目光,喚自己哥哥時的欣喜模樣,楚暄便覺得羞愧,他暗罵自己思想龌龊,竟對朝夕相處的弟弟動了歪心思。
雖說林轍是自己撿回來的便宜“弟弟”,又無任何血緣關系,讓他叫自己“哥哥”也不過是叫着玩兒罷了。
不,也不便宜,花了自己兩大袋黃金呢!
楚暄輕歎了一聲,心裡梗得慌,茫然地抱膝坐着,腦中回憶着與林轍相識至今這五年來發生的一切,他想不明白自己因何對林轍動了感情,将二人相處的種種回憶了一遍後他冷靜下來,還是覺得自己對林轍隻是占有欲太強了,這些年相處久了比較黏着他,又因他長得深得自己喜愛,總忍不住多看他幾眼……定是沒到愛慕的程度。
且這幾年自己與嬴稷待在一塊的時間算起來比林轍還長,若說好男風,嬴稷的相貌氣度自是不用說,自己對他并無半點想法。
思即此,楚暄釋懷了些許,這個年齡極易春心萌動,有時不過是一時興起,自己都弄不清是何感情,更不可妄下定論,說不定過些時日這種複雜的情感就消失了,何須因此事日日憂心?
楚暄豁然開朗,突然肩上被搭了件雪色狐裘,上頭餘溫未盡,暖意傳了過來,他一頓,轉頭看去。
“哥哥,怎麼獨自坐在這,入冬天冷,晚間風大。”林轍剛洗完澡,出來時發現楚暄獨自縮在廊角,便去房中取了件狐裘,自己先穿暖了後給他送來。
看到林轍的那一刻楚暄再次僵住,瞬間被打回原形,他将狐裘裹緊,半張臉藏入裘毛裡,内裡的餘溫燙紅了他的臉,他心虛地目視前方,說道:“我洗完澡在這兒透透氣,一會兒就回屋。”
“哥哥有心事嗎?”林轍坐到他身旁觀察他的神情。
“沒、沒事,我能有什麼心事?”楚暄攏了攏狐裘,掩飾心虛和不自然。
“那就好。”林轍笑道:“哥哥,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楚暄轉頭看他:“何事?”
林轍道:“這次回去後師父要将我調入藍田軍營,往後都在那訓練。”
楚暄一怔,激動地拍了下他的肩膀,笑道:“看來司馬将軍很是器重你!阿轍真棒!”
藍田軍營是秦國首都鹹陽的門戶,同時也是秦國東出的一個渠道。
秦國欲東出、抵禦中原各國軍隊,兩處關卡是至關重要的,一是兵家必争之地“函谷關”,另一處便是位于秦國東南方的“武關”。
函谷關周圍群山環繞,深澗絕境,易守難攻,此關設立後東方各國聯軍不敢輕易犯秦。但楚國不同,楚與秦東南處的疆土相互接壤,楚若想攻秦可走武關,武關沒有函谷關的地利,秦國便在此處設立了“藍田軍營”鎮守武關,藍田軍營成為秦國的東南屏障。
藍田軍營建立之初是為了抵禦楚國進攻,在商君對秦國軍制進行變革後,藍田軍營成了秦國的主要軍事基地,内裡集結軍隊可達十五萬至二十萬,多為精銳主力大軍,以及手握重兵的大将,但凡國政出現争端或是遇到嚴峻的戰事,國中将領和各地軍營統帥都須前往藍田軍營共商謀略,秦國君王也時常親臨此營與衆将商議軍務。
能入藍田軍營便說明林轍真正編入秦軍主力部隊,可參與各大重要戰役,若日後能屢立戰功,便可在仕途上步步高升。
林轍點頭,又道:“但……往後我可能要幾個月才能回來一次了。”
藍田軍營距離鹹陽有一段距離,快馬加鞭至少一天一夜,軍營訓練更加嚴苛,以備随時作戰,且此營為軍事要塞,為防軍機洩露,士卒将領不可輕易進出,但凡出入軍營者必上報。
楚暄自然明白這些,還是難掩失落和不舍。
林轍見他沉默不語,牽住他的手,在掌心握緊:“哥哥放心,我年前必會回來,我們今年要一起過年。”
楚暄點頭,回握住他,臘月将至,距離過年僅一個多月:“那你這次出去要帶些厚的衣裳,披件大氅,軍中條件艱苦,炭火也不夠旺……”
林轍笑着打斷道:“入軍營隻可穿軍服,不可外帶别的衣物,一切模拟戰時環境,以便提早适應。哥哥放心,我身體好着呢,天天訓練也不覺得冷。”
“那好吧。”楚暄看着他,握緊他的手,“那你早些回來,我等你回家過年。”
林轍點頭:“好,哥哥等我!”
——
張儀最近在思考秦韓大戰之事。
一年前,秦國攻伐巴蜀,嬴驷派樗裡疾前去韓國勸韓王延緩戰事。
樗裡疾生母是韓國公主,當今韓王的長姐,韓王念及二人舅甥關系便答應他延後一年開戰。
這一年的延戰卻給了公孫衍合縱韓楚的機會,數日前,韓國再對秦下戰書:韓、楚聯軍約戰秦于韓國岸門,次年開春後開戰。
原本韓國集結八萬多兵馬,秦國就須拼盡全力應戰,加之此次楚國助威,二國聯軍總共十多萬人,氣勢上就可碾壓秦師,秦想赢此戰顯得十分渺茫。
為今之計,需得趕在開戰前破壞韓、楚二國合縱。
晚間,張儀用過飯後坐在書房中琢磨此事。
對座,楚暄正替他整理書案上的奏章。
張儀摸着下巴看着楚暄片刻,開口道:“暄兒,讓你看樣東西。”他從袖袋中取出一捆錦帛卷軸,放到楚暄面前。
楚暄打開一看,一怔,皺眉道:“韓國又遞戰書來,公孫衍此番竟合縱了楚國?!”
張儀沉重點頭:“去年因巴蜀一戰,嚴君勸韓王延緩戰事,卻給了公孫衍合縱楚國的機會。”
“韓楚聯軍少說也有近二十萬兵馬,這勢頭不亞于當年五國伐秦,倘若秦敗于此戰,列國定會乘虛而入狠踩一腳,屆時秦國将岌岌可危。公孫衍就這般恨秦國嗎?他曾經不還為秦國奪下河西,當過大良造嗎?”
張儀歎氣:“他不恨秦國,他是恨我。”
楚暄一頓,正欲開口,張儀打斷道:“此事已成定局,為今之計便是要趕在開戰前破壞二國合縱。”他凝視着楚暄,揚唇一笑:“暄兒,你對此有何計策?”
楚暄與張儀訝然相視,少頃坐直了身子,微笑道:“那可否先請先生告知暄兒韓楚二國國君的品行、用人處事、二國此前關系如何,是否有過會盟,以及二國攻秦的動機?”
張儀道:“除卻上次五國伐秦會盟,韓楚二國并無過多來往,韓王也非野心勃勃之人,此次執意攻秦最大原因是當年秦敗韓軍,韓國太子戰死,韓王得知後悲憤欲絕,對秦恨之入骨。這些年韓國韬光養晦,盛食厲兵陣而待敵。若無公孫衍在其間煽風點火,韓國也會攻打秦國,但楚國對秦國并無滔天恨意,先前二國也沒有沖突,此次助韓不過是想分一杯羹。”
“那便簡單。”楚暄笑道:“昔年五國伐秦,韓魏聯軍與秦軍殊死相搏,楚國卻作壁上觀,見風使舵,韓國定對楚國之行徑心存芥蒂,有此前車之鑒二國聯盟關系未必穩固,況且魏韓二國聯手都不是秦的對手,楚國又怎會為區區一個韓國拼盡全力援助呢?因此,破此合縱可直接從楚國下手。”
張儀搖頭道:“此戰不同于往昔,五國伐秦是各國商議後讓魏韓為前鋒,楚、趙、燕在後方援助,然此次攻秦是韓楚二國一同發兵,公孫衍早已為二國謀劃多時,并且楚國的外使臣陳轸、左徒屈原成日在朝堂上倡導攻秦,屈原更是當庭痛斥楚王昔日作壁上觀的行徑,楚王心中不滿卻也擋不住二人的唇槍舌劍,同意了二人的計策。此二人性子剛烈,行事果斷,是個人才!由此看來,若直接從楚國下手,怕是沒那麼容易。”
楚暄思忖片刻,說道:“若不能從楚國下手,便反過來從韓國下手,讓楚國打消攻秦念頭。”
張儀微眯着眼,問道:“如何行之?”
楚暄反問:“韓國可是滿朝文武皆同意攻打秦國?是否有人反對此戰?韓國國土小,論兵力甚至還不如魏國,此番八萬多兵馬想必已是傾國之力,加之先前魏韓伐秦大敗,韓國朝中定有人對秦忌憚不已,此番若非因韓太子戰死,公孫衍煽風點火,韓國豈敢堂而皇之地對秦下戰書?”
張儀勾唇一笑,點頭示意他繼續。
楚暄繼續道:“若非萬衆一心,便可施計在韓國朝中做一些挑撥,離間韓王與朝臣,大戰在即,此時君臣出現分歧即可擾亂軍心,動搖韓國攻秦決心。楚國得知此事定會對韓國起疑,再向楚王放出點假消息,稱秦韓早有連橫趨勢,此次攻戰不過是逢場作戲,以疑惑楚軍。待戰事激烈,二國将調轉戈矛連橫攻楚。楚國得此消息便無心攻戰,而韓國軍心動搖,又想着有楚國助力,也放松了警惕,屆時秦軍隻需抓住時機強攻韓國,便将大獲全勝,還可借機連橫韓國。”
張儀認真聽完後朗聲大笑,撫須稱贊:“此離間計甚妙!我明日便将此計上奏王上。”
楚暄聞言驚愕:“先生,這不過是我的拙見,豈可如此草率……”
張儀不以為然,莞爾道:“是否為拙見,試試便知。”
楚暄見他如此堅持,不再多言,他心跳加速,既緊張又喜悅,他明白張儀已有帶他入仕的念想,今晚便是一場考核,一想到自己的計策将影響三國戰局,助秦反客為主,便覺得興奮不已,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張儀注視着他的反應,笑而不語。
楚暄從激動中抽回思緒,突然想到一點,忙問道:“先生,年關将至,各國不再接待來使,那該如何入韓挑撥朝臣?”
張儀道:“此事問題不大,王上的長姐嫁于韓國上将軍公仲朋,過年時二人将赴秦拜會,參與宮宴,公仲朋素來親秦。”
楚暄點頭,放下心來,沒過多久又問道:“那……此次秦韓一戰仍是嚴君帶兵出征?”
“嚴君主戰,長公子嬴恽帶兵。”張儀看了他一眼,又補充一句:“司馬将軍不參與此戰。”
“哦。”楚暄悄悄挪開視線,暗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