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那晚還在宴上說‘君子一言既出,驷馬難追’”楚暄急紅了臉,強壓下音量,“且無論此事成與不成,您都将背上背信棄義的罪名,被天下人诟病!屆時山東列國将視秦國為蠻盜,視您為小人,先生或将背上千古罵名!”
“興許秦王知先生良苦用心,可朝中文臣武将卻不盡然,往後先生在朝中該如何自處啊……”一急之下氣血上湧,楚暄隻覺頭皮麻如針刺。
張儀靜靜聽着,臉上笑容依舊,仿佛對方口中的大難臨頭之人并非自己,他淡笑道:“暄兒所料無差,我此行計策便是如此,何況,我張儀本就非君子,不過是個勢利小人,抱歉暄兒,讓你失望了。”
楚暄愣住了,他瞪大雙眼看着眼前這雙鬓摻白的清瘦男人,似有什麼東西在内心深處轟然倒塌,他眼眶漸紅,隻覺得嗓子發澀,艱難地開口道:“不,先生絕非勢利小人!這些年您為秦國所做的一切天下之人有目共睹,先生為秦國鞍前馬後,為秦國奔波遊走,若無先生秦國又怎能逐鹿中原,獲得今日所成?
“我知先生此次欺楚亦是萬不得已,若非緩兵之計,先生又何須出此下策?但并非所有人都能理解您,世人恐難記住他人的好,卻将他人的過錯牢記于心。玉若有瑕,便遭摒棄;人若有罪,是謂無恥,人們總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可他人一旦犯錯,便要遭世人诟病,受萬衆唾罵,哪怕此人先時立下不世之功勳,也會因一次的罪過毀于一旦。後世之人提起他的功德必将談論他的罪過,長此以往,談論罪過之聲将蓋過功德,甚至還會被說成是品性本就卑劣,所得之功皆是靠不正當的手段奪得。先生您何苦落下此等話柄,苦了自己……”
默默聽完這一席話,張儀垂下眼,心中感慨萬千,沉默須臾,卻是問道:“暄兒,你覺得什麼樣的人可以稱為君子?”
楚暄平複心情,沉思片刻,他也曾想過這個問題。
“君子”一詞在儒家典學中可謂是屢見不鮮,甚至被稱為儒家學派的道德典範,對于描述君子的言論他甚至倒背如流,什麼“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君子不妄動,動必有道;不徒語,語必有理。”等等。
原本“君子”的提出是幫助人們修身養性,完善人的品格,使之成為國之棟梁,為國效力,但随着禮崩樂壞,後世的一些人逐漸歪曲了“君子”本來的意義。并非說這個詞不好,而是定義它的人出現了問題。
現如今一些“腐儒”歪曲了“君子”的本意,将其變為标榜自己高人一等的托詞,他們自稱君子,自命不凡,認為自己有能力說教他人。但凡旁人的觀點有悖于自己,便要言之鑿鑿地譴責對方是離經叛道,非正統觀念。可世間萬事萬物并非非黑即白,衆生各異,都有自己的思想和看法,難道與他們意見不同就是錯的嗎?
楚暄偏生讨厭被規矩束縛,更反感這些歪曲“君子”原意卻在世間大肆宣揚的道貌岸然的儒生,他們口中的“匡正人心”言論就像是束縛人的明文條例,比起這些,他更喜愛道家的包容與灑脫。
古往今來,士人都将“正人君子”定為至高無上的标準、窮盡一生的追求,可如何能稱作“正人君子”,諸子百家亦是衆說紛纭。
人所處的環境、立場不同,所作所為以及對“正人君子”的定義也随之變化。就好比“忠”可分為“大忠”和“小忠”,在不同的立場,不同的環境都有不同的定義。如果僅用一些大道理來規範“君子之德”或許太過單一。
誰說那些道理便是定義君子的唯一标準?
不循規蹈矩便是背道而馳?
難道人活于世隻有遵循那些老生常談的規範才稱作完善嗎?
“是學識過人、功高蓋世?或是德才兼備文質彬彬,謹遵‘忠孝信義仁廉’?可做君子就如此重要嗎?這便是世人的唯一追求嗎?衆生的價值都要以是否有‘君子之德’來評判嗎?”張儀自嘲地笑了笑,“我不明白何為君子,卻也無意明白,我一向我行我素,我愛财愛權,為報秦王的知遇之恩我可以為秦國鞠躬盡瘁,奔波于各國折沖樽俎,縱橫捭阖。我入仕多年行事談不上光明磊落,更别說什麼正人君子,我一直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之人,我隻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該怎麼做,哪管他人作何評價?吾師曾言‘為小無内,為大無外,以求進取有為’,有些時候為達目的,内心不應該被世人之言論所限制。興許是我目光短淺,隻求為秦國解決此等燃眉之急,卻未料想後世之人對我的诟病與唾罵。”
說話的語調一如既往的平靜沉穩,張儀的心情卻是從未有過的複雜,哪怕他這一生見過各種大風大浪,都不及這一刻内心忐忑。
車内一片寂靜,張儀緊盯着楚暄的雙眼,生怕那雙明眸中湧現出濃烈的失望,可又像是意料之中。
楚暄三歲時二人相識,至今已有十四年,他仍記得初見那日,他這個義子看自己時那歡喜與崇拜的目光深深刻進他的骨髓。
當時他因在楚國受到排擠和毆打一度消沉,甚至差點兒放棄了入仕之心,但楚暄給了他動力,也讓他振作起來重新踏入仕途,他要讓自己的畢生所學有用武之地,也希望楚暄能夠将其傳承下去。
楚暄六歲那年痛失生父,被自己從魏國接到秦國,這十多年來一直将他視如己出,哪怕在外辛勞奔走,一想到有人在等他回家,疲乏困頓便一掃而空。
楚暄将自己視為父親、師長,将自己作為榜樣,可此番舉動與今日一席話似一桶冰水殘忍澆在對方心上,多年來的信任在這一刻化為泡影,盡管如此,他也要讓對方知道自己真實的模樣。
楚暄陷入沉默,但并非對張儀不信任和失望,反倒是心如止水,一片清明,今日的談話是二人自認識以來最長最深入的一次,也讓他更加地了解自己這個義父。
對于張儀的一席話,他或許明白,又好像不太明白,興許多年後他身處其位才真正理解今日這番話語。
但在他心中對張儀是十分敬佩的,一個人能夠坦然地道出自己的欲望與過錯,嘲諷自己的品性與所作所為,哪怕知道自己的行徑将受世人诟病也不以為意,于他而言将國家的生死存亡放在第一位,為報君主知遇之恩自身的前程和名譽皆可抛棄。
而在這個禮崩樂壞的世道,多的是沽名釣譽、為一己之利出賣國家之人,又有幾個人能真正做到為知己者死,為國犧牲?
張儀能夠做到,于他而言是否為世人口中的“君子”并不重要。
張儀見他不語,抿唇苦笑,暗自歎氣:“暄兒,事到如今,你還認我做‘先生’嗎?”
楚暄卻是笑了,看着張儀的雙眼,鄭重道:“當然!正因如此我才敬佩先生,有您為師是暄兒最慶幸的事!”
張儀微愣住,面露震驚之色,眸光閃動着,少頃他仰頭大笑起來,掩飾住眼角的瑩然水光,内心無比地釋懷。
楚暄見狀,頓覺豁然開朗,今日這番交談更加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待張儀情緒穩定,楚暄轉而問道:“不過先生,楚王真的會相信‘獻地’的謊言嗎?”
張儀恢複到往日的沉穩,輕笑一聲:“會,因為他很自信。”複又思忖片刻,說道:“不過眼下最重要的是為秦國拖延時間,并讓齊楚二國徹底斷交。紙包不住火,秦楚終将大戰一場。”
楚暄點頭,正色道:“無論先生有何計策,暄兒都會鼎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