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鹹陽楚暄隻覺得神清氣爽,哪怕入眼皆是樸實無華的青瓦白牆,至少鼻子是舒暢的。
張儀在入秦前書信禀報嬴驷,将楚國發生的一切告知,以及他的計劃。
嬴驷沒多過問,已事先替楚國使臣安排好府邸,讓張儀帶他過去。
一行人來到使臣府,見楚使逢侯醜下了馬車走了過來,張儀讓楚暄扶自己下去,與逢侯醜交代幾句。
楚暄自己先下了車,站到馬後,輕拽了一下小谷的袖袍,小谷将缰繩擱置一旁,一同下車扶張儀。
張儀撩開門簾,走了出來,眼見他邁出了左腿,楚暄身子微向前傾,伸出雙手,揮袂的同時指縫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銀光。
陡然間,拉車的馬兒發出一聲驚鳴,嘶聲長嘯,發了瘋似的向前沖去。
在場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楚暄臉色煞白,大喊一聲:“先生!”眼見張儀整個人傾倒在車門旁,掙紮着想要拽住馬缰,但因速度過快,整輛車抖得厲害,最終他被狠狠甩下車,右腿因閃躲不及骨頭被車輪重重碾斷。
張儀疼得慘叫一聲,瞪大布滿血絲的雙眼,繼而昏死過去。
這動靜驚動了整條街,巡城侍衛從四面八方趕來,牽制住發了瘋的馬,見落馬之人竟是相國,衆人臉色驟白。
楚暄疾沖過去,要将張儀扶起,看着他半側臉被擦出的血痕,額間冷汗直冒,斷掉的右腿以一個詭異的弧度癱在地上,他心如刀絞。
逢侯醜被吓得僵立在原地,心中暗暗叫苦,一來秦國便出這等子事,他哪還敢馬上找秦王要地契?
不一會兒又來了一群侍衛,擁着輛馬車,幾名侍衛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張儀台上車,與楚暄交代後向王宮太醫院趕去。
直到馬車遠離人群,楚暄才站起身,看向那匹受驚的馬兒,和它右臀上沒入皮肉的銀針。
這些全是張儀的計劃,在反秦途中,二人商議如何拖住楚使,張儀心生一計,讓楚暄在自己下車時用銀針紮馬臀,讓馬兒受驚,将自己震下馬車,摔斷腿,之後在相府閉門養傷,傷筋動骨一百天,隻要見不到楚使,便可暫緩地契一事。
翌日,張儀自楚國回來摔斷腿的消息在朝中傳開,嬴驷下令讓他腿好之前不必上朝,不可出相府,任何公文奏章送至相府批閱。
楚使逢侯醜入朝觐見嬴驷,聞此令後更不敢提“割地”一事,隻代楚王熊槐慰問秦王,并獻上随行的十數輛寶馬香車。
嬴驷看出他的膽怯和欲言又止,也不多言,讓他先留在秦國,等候安排。
逢侯醜心生憂慮,卻不敢多想,隔日攜禮至相府探望張儀。
楚暄将他迎進府,帶入正廳,陳述了張儀的病況。
“先生墜馬時被車輪碾斷了右腿,痛不欲生,昨夜還發起了燒,雖已受太醫診治,可仍舊昏睡不醒,恕在下難帶使臣面見先生,望使臣諒解。”
逢侯醜将禮盒放下,幹笑道:“外臣明白,還請相邦大人好好養傷,至于那地契……”
楚暄道:“使臣不用擔心,先生忘不了,回秦前已上奏王上,一旦病好就去取地契,期間還請您耐心等待。”
“如此便好。”逢侯醜聞言放心了些,恭敬作揖,“那便祝相邦大人早日康複,外臣就不打擾了。”
楚暄禮貌回禮,将他送出相府。
——
楚使這一住便是兩個月,這兩個月裡,張儀卻是半點沒閑着,他足不出戶卻不斷與嬴驷書信來往,他讓楚暄将信件和奏章送往政事堂,内裡涵蓋了重要的情報與計策,為避開逢侯醜耳目,楚暄從相府後門出,經過一條羊腸小道入鹹陽宮。
這兩個月裡楚暄頻繁出入政事堂,饒是如此,在嬴驷面前仍舊有些畏懼。
政事堂本就莊嚴肅穆,再加上主位上坐着個不怒自威的君王,堂中氣氛更是壓迫,踏入堂中他整個人都精神了。
楚暄坐在東側席位,那是張儀的位置,離嬴驷不到兩丈遠,見對方靜默不語,低頭閱覽信件,他壯着膽子打量着嬴驷。
也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錯覺,他覺得這段時日所見的嬴驷比初見時憔悴了許多,兩鬓的霜白攀向冕冠,臉色有些許蒼白,面頰略有凹陷,五官更顯淩厲,深刻如刀削,他眼底泛着明顯的青黑,因疲憊頻繁眨着眼,眼角的皺紋深如溝壑,整個人透着一股滄桑感。
“是不是覺得寡人老了許多?”嬴驷頭都沒擡,聲音沉若洪鐘。
楚暄吓回了神 ,立刻跪下:“不、不敢……”
嬴驷拂手,示意無妨,他擡起頭凝視着楚暄,雙眼晶亮無比,毫無半點濁氣,沉吟須臾,自顧自道:“像,又不像。”
楚暄疑惑,卻是不敢出聲,他緊張得心髒狂跳,心道方才一定是自己眼瞎了,竟覺得嬴驷滄桑?那君王氣勢根本分毫未減。
嬴驷凝視着他的雙眼,像在透過這對明眸看另一個人,他緩緩開口:“你與相國,像,又不太像。”
楚暄一頓,趕忙道:“微臣絕不及先生睿智。”
嬴驷輕笑一聲,轉而問道:“相國的腿傷如何了?”
楚暄如實道:“回王上,先生的腿已無大礙,隻是傷及筋骨,行走仍有些艱難。”
嬴驷點頭,擡手招來一旁的近侍,将一個木盒放到楚暄面前。
“寡人讓太醫院配了最上等的藥膏,你帶回去給相國,醫囑也在盒中。”
楚暄聞言立刻起身謝恩:“微臣代先生謝過王上。”
“坐下吧,不必多禮,你案上的茶一口沒喝,都快涼了。”嬴驷難得露出笑容。
楚暄坐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喝了口茶,又聽嬴驷說:“上回秦韓之戰的‘離間計’是你提出的吧?”
楚暄驚得險些打翻茶水,快速放下茶盞,鎮定答道:“微臣鬥膽獻此拙見,王上見笑了……”
嬴驷莞爾 ,感歎道:“稷兒交給你,寡人放心了。”
楚暄心中閃過一個預感,卻是稍縱即逝,他拉回思緒,從袖帶中取出一封信,呈給嬴驷:“王上,今日楚使将這封信交到相府,說是楚王的詢問。”
嬴驷打開一看,劍眉微蹙。
那封信上說張儀墜馬一事傳至楚國,滿朝文武議論紛紛,都覺得事有蹊跷,且時過兩個月秦國無半點割地的動向,楚王也開始懷疑秦國的誠意,不敢與齊國斷絕聯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