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飛雪漫天,渭水河面上結了三尺寒冰,河岸兩側的枯木在風雪肆虐下苟延殘喘。
朔風呼嘯,将天地間萬物攪得一片花白,卻被鏡泉宮的青石高牆阻隔在外。
一片雪花乘着風悄然溜進宮内,被暖流蒸騰為水汽,落在枕邊。
“咳……咳咳……”
榻上男人咳嗽聲尤為響亮,震得床欄輕晃,兩手耷拉在身側,爬滿血絲的眼内瞳仁渾濁。他盯着房梁上稀薄的天光,斷斷續續地咳喘使他呼吸困難,胸膛如破舊的風箱,大肆起伏,内裡像是裝着即将燒盡的柴火,冒出滾滾濃煙。
“王兄,起來喝藥了。”嬴疾端着藥碗走過來,将碗輕放在床頭,與近侍一同扶起嬴驷。
嬴驷倚着床欄,斜睨一旁濃稠漆黑散發着苦澀味的藥汁,皺起眉頭,張口時聲音沙啞,有氣無力:“老吃這種苦東西,也不見好轉。”
内侍剛舉起碗,聞言吓得放下,嬴疾輕歎了聲,看了内侍一眼,内侍欠身退出房外。
嬴疾端起碗,送到嬴驷嘴邊,像哄小孩那般語重心長道:“還是要喝的,新的藥方中加了些姜,活血驅寒。”
嬴驷抿唇,憋着氣灌下,苦得整張臉揪到一塊,喝幹淨後把碗遞給嬴疾,将滿口的苦澀長籲而出,低眉斂目,沉聲道:“相國到哪兒了?”
“昨日收到相國的信,說是到魏國了。”嬴疾将碗擱到案上,準備起身,“王兄若要相國回秦,我這便書信一封……”
“不必。”嬴驷趕忙拉住他,搖了搖頭,“不要打擾相國遊說,寡人無大礙。”
嬴疾看着他,無奈歎了口氣,坐回床沿,替他将被子攏好,垂眸思忖片刻,終是開口:“王兄,立儲之事……”
嬴驷閉上眼睛,不言語。
嬴疾有些急:“王兄,立儲之事不宜再拖下去了,朝中已然傳出風聲……”
“你也覺得,寡人快不行了?”嬴驷阖目,冷聲質問。
“臣不敢!”嬴疾立刻起身正欲下跪。
“行了,此處就你我二人,你又何必如此?”嬴驷揮了揮手,止住他的動作,睜開眼,疲憊地撚了撚眉心,“我說立誰又如何?你們心裡早有人選。”
嬴疾再度坐回床沿:“立儲之事重大,關乎大秦國祚,朝中衆臣也是深思熟慮,認為還是立嫡長子更為穩妥。”
“蕩兒生性魯莽,時常意氣用事,其脾性有悖于曆代秦君,治國非兒戲,若有朝一日……”嬴驷不再說下去,搖了搖頭,“一國之君還需安徐而靜,賢明持重,存淵圖遠算之心啊!”
嬴疾:“蕩兒雖有些莽撞,卻是可塑之才,如今他已及冠,為人處世較之過去沉穩許多,且又有征戰之功績,更受朝臣們擁戴,立他為太子名正言順啊。”
“稷兒,不好嗎?”嬴驷重重咳了幾聲,眼角逼出淚花,聲音喑啞。
嬴疾幫他順了順背,轉身倒了杯熱水,回來時搖了搖頭道,壓低聲音道:“王兄,此非一人之事,關乎朝堂動向,此番朝中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潮湧動已久,嬴氏宗族的權力切不可落入他人手中。”
嬴驷閉眼,靠在床沿上,不再說話。
嬴疾坐在他身旁看着他,也不催促。
室内靜的針落可聞,窗外風雪拍欄之聲格外刺耳。
就在嬴疾以為嬴驷已睡下,心想今日又是這般結果,暗自歎氣,正欲告退之時,嬴驷歎了口氣,從床上坐起,看着嬴疾,苦澀一笑:“罷了,扶我下床吧,命人準備筆墨,還有,把玉玺拿來。”
嬴疾眼中閃過喜色,仔細将嬴驷扶到公案前,走到門外吩咐内侍,少頃内侍端着筆墨和一枚暗色錦囊,盛于公案上,退了出去。
嬴驷不多言,認真拟完遺诏,面無表情地取過玉玺,蓋在尾部。
嬴疾眼神始終盯着诏書,直到那鮮紅的玺印闆正地落在诏書上,心中的大石才徹底落下。
嬴驷将诏書挪至一旁,又取來一份錦帛,提筆蘸墨,擡眼看向嬴疾:“我現在再拟一份诏書,年後将稷兒送去燕國為質,送去他王姐那兒。這事交由你來辦,燕與秦相距甚遠,天寒地凍,道路艱險,疾弟,你務必将稷兒平安護送至燕國,現如今我隻信得過你了,咳、咳……”
說了一大段話耗費了嬴驷不少力氣,他捂嘴狂咳一陣,渾身顫抖,握筆的手不斷地輕顫。
“王兄!”嬴疾見他掌心有鮮血淌出,吓得立刻按住他握筆的手,另一隻手忙着順着他的背,心痛道:“王兄先歇歇吧,疾弟謹遵王兄之命,務必護稷兒周全!”他放開嬴驷的手,倒了一杯溫水遞給他。
嬴驷小口飲了幾口,揉了揉通紅的眼,握起筆,寫下诏書。
半晌,他将拟好的诏書放置一旁,又取過一張錦帛,邊蘸墨邊道:“這第三封王書,等相國回秦後頒讀。這些年相國為我秦國鞍前馬後,功不可沒,寡人論功行賞,封他‘武信君’,賜爵‘列侯’。”
嬴驷低眉書寫,末了擡起頭,對嬴疾命令道,“若是相國回來時,寡人已去了,你務必當着滿朝文武宣讀此诏書。”
嬴疾心頭一顫,微一愣怔,立刻拱手:“臣遵旨。”
“先時說的那幾箱黃金送去相國府上了嗎?”
嬴疾答道:“前些日已便派人送去了。”
待最後一道诏書拟好,嬴驷擱下筆,喝了口水,釋然歎氣:“如此,我也可以安心去了。”
嬴疾看着那字迹未幹的诏書,欲言又止。
嬴驷一副如釋重負的神情,放下杯子,吩咐道:“扶我到榻上躺會兒。”
嬴疾應了聲,将他輕輕扶起,嬴驷躺回龍榻,蓋好被子,閉目養神。
嬴疾守在他身邊,看了一會兒,末了起身準備吹滅床頭的燭火:“王兄就寝,疾這便告退。”
“無妨,你留下來陪我說說話吧。”嬴驷閉着眼說道。
“喏。”嬴疾坐回床沿。
“我最近時常眼花,總感覺有幻影在眼前晃來晃去的,又像是在做夢。”嬴驷自顧自道,“在那夢裡,我看到钰兒,她跪在地上,看着我。”
“她看我的眼神……和那日的……一模一樣……”他的聲音發顫,幾近哽咽,睜開渾濁不堪的眼,眼底潮紅一片。
嬴疾靜靜聽着,心底的酸楚湧上鼻尖。
“如今稷兒也要去燕國了,你說,他會不會也恨我……咳咳……”嬴驷一口氣未提上來,驟然狂咳不止。
嬴疾連忙上前順着他的前胸,突然手腕被一隻枯瘦冰涼的手攥住,那力道雖已是強弩之末,卻是攥得死緊,像是溺水之人死拽着一根救命的浮木,指尖陷入肉中,骨節因施力而越發蒼白,發出咔咔的響聲。
嬴疾沒有任何掙紮的動作,見嬴驷逐漸平複了情緒,慢慢放開自己的手,放松身體,他才将勒出紅痕的手移開,又聽嬴驷長籲一口氣,歎道:“當年钰兒離開秦國也是十五歲,如今稷兒正十五,你說巧不巧?呵呵,這大概就是命吧。”
嬴疾幫他重新蓋好被子,平靜道:“钰兒和稷兒都是明事理的孩子,他們定會明白王兄的良苦用心的。”
嬴驷自嘲地笑了笑,語氣顯得悲涼:“都說多子多福,老來兒女承歡膝下乃天倫之樂,可到了寡人這兒卻是個個分崩離析,遠走他方,鬧得最後孤苦伶仃。也難怪,自古君王皆以孤家寡人自稱。這一國之君看似應有盡有,實則一無所有。”
嬴疾搖頭:“并非如此,王兄這一生功績必将永垂青史。”
“永垂青史?車裂商君,屠殺宗族,驅逐子嗣,後世之人或更樂于談論這些。”嬴驷輕聲冷笑,“回想年少時,覺得人活在世上總要幹出些名堂,得以彰顯自己與衆不同,留下些功績,不至于死後被人忘卻。可饒是如此,人之将死都會感到恐懼,恐懼被這世間抛棄,哪怕做得再多,總歸是有遺憾的。肉體凡胎總歸逃不過生老病死啊。”
嬴疾輕歎一聲,安撫道:“衆生皆有各自的使命,當年公父治國任用賢能,商君變法富國強兵,再到後來張子入秦,伐謀伐交,兵不血刃打壓鄰邦勢力,助秦國開疆拓土。還有那些百家名士,遊走于各國,傳道授業,各抒己見,令後生受益匪淺,繼承他們的衣缽。這人啊,來這世間走一遭,能做好應盡之事已是難得,即便是聖賢,也有力不從心的時候,極盡所能已是不易,往後的事便交由後生操勞吧。”
“是啊,力不從心啊……”嬴驷的視線逐漸模糊,房梁縫隙間的天光越變越大,籠罩了他的世界,一望無際的白就像宮外的飄雪紛飛,蓋住了大千世界的嘈雜,再聽不見任何聲音。
——
半年後。
趙國,邯鄲城。
五月天,春光似錦,繁花争豔,柳色如煙。
趙國王宮外,張儀對着一名身形高大的武将揖手:“煩請樂将軍囑咐王上簽下盟約,我等返秦後立刻禀奏我王兌現承諾。”
那武将颔首,躬身抱拳。
馬車内,楚暄撩開窗簾,看向那武将,目光被他側頸的疤痕所吸引。
那疤痕足有一指寬,色深,自衣内向上攀爬,活像一條扭曲的藤蔓附着于皮肉上。
“哥哥,看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