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暄頓覺腰間一緊,低頭瞧見一隻有力的手臂纏繞上來,林轍将下巴抵在他肩上,循視線向外望去。
楚暄擡手摸了摸他的腦袋:“我在看那将軍脖子上的刀疤,這要再往上點兒,怕是直接斃命了。”
林轍望了一眼,倏地手臂收緊,語氣中帶着不滿:“哥哥又看别的男人,我也有疤,你看我的就行了!”邊說邊拉着楚暄的手,移到他腰上。
“整天吃這種飛醋,有疤很光榮嗎?那都是鐵劍寒刀劃在血肉之軀上的口子,搏命而生的,你還喜歡挨刀子不成?”楚暄笑着斥責,順勢在他的腰上狠掐了一把。
林轍吃痛“嘶”了一聲,連忙拉過他的手,嬉皮笑臉地十指相扣:“光榮啊!這些都是斬将殺敵,保家衛國留下的印迹,每個久經沙場的将士都有,軍中将士還時常拿來比較,都說疤越多越威風!”
楚暄擡起另一隻手扯他的臉,不滿道:“你這缺心眼的臭小子,比這些有意思?你不準再添新的了,否則我……嫌棄你。”
“哥哥就是心疼我受傷。”林轍被掐着一邊咧嘴笑,一把攬住楚暄的腰,膩歪在他身上,抱着他搖搖晃晃,“哥哥最疼我了,是不是?”
“行了行了!”楚暄推開他的頭,嘴角揚起笑意,眼神不住往窗外瞟,拍了拍林轍的手,低聲道:“松手,先生過來了。”
林轍向外瞥了幾眼,見張儀僅有幾步之遙時,使壞地雙臂收緊,在楚暄嘴上快速啄了幾下,才戀戀不舍地松開手,坐直了身子。
楚暄抹了抹嘴,推了他一把,林轍剛往旁邊挪了兩寸,張儀便撩開門簾,躬身步入馬車内,楚暄身子微頓,擡眼時已面帶笑容,欲蓋彌彰地慰問道:“先生聊完了?”
“嗯,趙王同意結盟,我們這便回秦國吧。”張儀坐到他倆對面,不着痕迹地瞅了二人一眼。
楚暄心虛讪笑道:“好啊,終于要回去了,此去一别将近一年,我還是頭一次離開秦國這麼長時間。”
自張儀離秦赴楚,虎口脫險,已過去将近一年。
這一年裡,一行人先後到訪了楚國、韓國、魏國,鞏固了三國與秦國的連橫,又北上赴趙國,遊說趙王簽署邦交盟約。
趙國内行變法革新,外需抵禦北方的胡人侵犯,正需強秦做靠山,以防鄰邦的魏、燕、齊等國乘虛來犯。
秦趙兩國關系敦睦已久,百年來鮮少交戰。
民間都傳秦趙本為一家人,商纣時代,纣王帝辛的一名臣子名喚飛廉,生有二子,兄長惡來為秦之先祖,其弟季勝受分封至趙城,改以國為姓,季勝即為趙國之祖先。
趙王趙雍答應得極為爽快,隻需張儀攜盟書回秦國,上奏嬴驷蓋下王印,二國盟約即可達成。
這一年中,楚暄林轍借機周遊列國,領略不同地區的風土人情,也借着宮宴與各國君王、權貴打了照面。
二人你侬我侬,如膠似漆,走到哪兒都形影不離。
當然,也免不了徹夜的翻.雲.覆.雨,得虧林轍打小悟性高于常人,幾番下來已然掌握了精髓,加之成日軟磨硬泡,毛手毛腳,楚暄拗不過,便放松了口徑,改為半個月兩次。
這一年裡,張儀和嬴驷時常通信,一方面是張儀向嬴驷報平安,并彙報近日的行程與狀況,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告知嬴驷山東列國的時局和各國對于秦國的态度,總體而言連橫政策十分順利,這樣也讓嬴驷安心了許多。
嬴驷偶爾也會回信,内容雖少,卻将關鍵的言論和看法寫于信件中。
一國之君和一國丞相的書信内容本就機密,來回傳信路途遙遠,考慮到信件會丢失或者路途中落入他人之手,嬴驷安排了一位親信作為信使。
這位信使是嬴驷的近衛,曾是王宮禁軍的統領,在嬴驷登基時讨伐甘龍、杜摯等叛黨立下大功,嬴驷便将此人提到身邊做近衛。
這名近衛一面保護嬴驷的安全,平日在宮中作侍從打扮,看着與普通的侍從無異,以便潛入宮内探聽動向和搜集情報。
他的另一項重要任務便是傳信。自打張儀入秦為相以後,每次出使需要和嬴驷書信往來,都是由這位近衛帶給嬴驷,嬴驷偶爾也會讓他跟着張儀一同出使,以保護張儀的安全。
張儀和此人也打了多年的交道,過往傳信都是張儀親自找到近衛遞交信件,但這次有楚暄和林轍同行,張儀便讓二人去送信了。
每月的十五,近衛便會到城郊外的一家驿館等候,楚暄和林轍便将信送往驿館,若是下次送信地點有變化,近衛亦會告知楚暄,故而楚暄也和這位近衛打了幾次照面,若是嬴驷有書信楚暄也會給張儀帶回來。
但今年開春後,嬴驷的信件逐漸少了,到後來隻有張儀在寄信,嬴驷再沒送來過。
張儀初時心中閃過些不好的預感,但很快就打消了。或許是一來一往習慣了,一國君王本身就沒有義務給臣子回信,能收到嬴驷的回信已然是“恩賜”。
張儀記得嬴驷的最後一封寄來的信件詢問了他何時回秦國,那是今年二月初,張儀回信說要北上趙國,遊說趙王和秦國結盟,誰知這一去便是三個月。
“先生,我們為何不去齊國和燕國?”楚暄問道。
張儀:“齊、燕二國,咳……咳……”
林轍見了立刻将水囊打開遞了過去,解下外袍披在張儀身上。
張儀捂着嘴咳了幾聲,面色漲紅,接過水囊喝了一口,擺了擺手,想将這衣袍脫下:“無妨無妨,方才談話久了,喉嚨幹涸,喝點兒水就好了。”
林轍卻将衣袍攏緊,不容他拒絕:“先生,你手好涼啊,還是披上吧。”
楚暄一臉擔憂地看着張儀,這一年中張儀的咳疾比之前加重了許多,稍有變天就咳嗽不止。每到一座城池楚暄都拉着林轍尋藥房,可吃了再多湯藥都未見好轉。
張儀無奈笑了笑,順從地披好袍子,嘴上回答道:“秦與燕已是盟友,二國君王又是姻親,秦燕關系穩固,無須前往。”張儀喝了一口水,将水囊關好,遞還給林轍,“況且,此去燕國路途遙遠,要好一番周折。至于齊國,怕是沒那麼容易。”
張儀攏了攏衣袍,沉下目光:“齊國朝中最多反秦之臣,且楚國左徒屈原與齊國相交甚密,先時在楚國的一番作為雖然瓦解了楚王的成見,與秦國重歸于好,卻加劇了屈原對秦國的恨,故而此時去齊國十分危險,齊國立國久遠,根基穩固,不易撼動,還需從長計議。”
楚暄颔首,回想屈原那脾性,和當初自己教唆靳尚挑撥楚王與陳轸的關系,此刻陳轸已然返齊,此番若去齊國屬實不太明智。
楚暄笑道:“反正如今六國都與秦國結盟,齊國再強大也不敢貿然與秦國宣戰,遊說齊國也不急于一時,先回秦國再做打算。”
——
馬車開出邯鄲城,向鹹陽駛去,行了半個多月的路,抵達函谷關。
入了函谷關,首先來到的是東都栎陽。
剛入栎陽,衆人便察覺城中的氣氛不太對。
秋陽殘照,馬車的簾幕被寒風卷起一角,城中蒼涼蕭瑟的光景浮現眼中。
栎陽城雖不如國都鹹陽繁華熱鬧,卻也是車水馬龍,熙來攘往,但此刻卻是一片落寞蕭條,街道上一片冷清,人影寂寥,似有一股濃烈的悲怆盤旋于上空,籠罩着整座城池。
楚暄瞧見挨家挨戶門前都挂着白布,那些白布被風吹得淩亂翻飛,接連不斷地在風中簌簌震響,放眼望去像是滿城霜雪飄飛。
六月飄雪,寒徹骨髓。
楚暄看了一會兒,放下幕簾,目光掃過張儀的臉時察覺到對方明顯地僵住,面上無半點血色,他登時愣怔住,正要開口詢問,眨眼之際張儀便恢複如常,轉頭凝視着窗外。
楚暄頓了頓,沒有開口詢問下去。
馬車内靜得出奇,氣氛沉重壓抑。
林轍往外頭望了一會兒,轉頭時見楚暄擰眉不語,伸手握住他的冰涼的手。
指尖傳來的溫熱感令楚暄回過神,他擡眼見林轍正看着自己,眼中投來慰問。
楚暄搖了搖頭,也不避諱地牽緊他的手,小心翼翼地看向張儀,終于在難以忍受這般壓抑的靜默中問出了心中的疑慮:“先生,秦國是不是……死人了……”然而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這簡直是明知故問,楚暄暗罵自己愚蠢。
而張儀卻是沒有出聲,他好像沒聽見似的,依舊目視着窗外,神色有些許空洞,指尖不着痕迹地輕輕抽搐。
林轍看了眼二人,正要開口,馬車突然停下,衆人一同緩過神,張儀淡笑,撩開簾子下了馬車。
楚暄看了林轍一眼,也跟着下了車,拉着林轍的手跟在張儀身後步入客棧。
小谷先行來到賬台前為三人訂了廂房,複又将馬車拉到後院去了。
掌櫃迎着三人前往雅間用膳,楚暄環視店中,見滿座賓客皆是神色凝重,微低着頭,輕聲交談,路過廳堂楚暄特意留心他們口中所言,含糊間聽到“親王”“王儲”“新君”幾個詞。
張儀走在前頭,面無波瀾,腳步卻比平日裡快了些,楚暄望着他的背影,緊跟上去。
步入雅間,三人默契地不言語,都是自顧自地坐下。
張儀随意點了幾盤菜,又讓店家上了一大壺酒。
晚飯期間,氣氛依舊凝重,楚暄感到壓抑的有些喘不過氣,與林轍對視一眼,便随意閑扯起來,林轍在一旁随聲附和,二人有意與張儀搭話,張儀雖一一應下,卻明顯的心不在焉,不停地往杯中倒酒,指尖略微發着抖,斷斷續續地咳嗽着。
隔壁突然傳來一陣讨論聲,那說話之人似是喝醉了酒,聲音含混卻洪亮,無所顧忌地喊道:“唉,你說咱這運氣可真背啊!這不,剛來秦國沒幾天,就傳出個,秦王駕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