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說,我這運氣可真背啊!這剛來秦國,便傳出秦王駕崩的消息,這會兒鹹陽城滿城缟素,挨家挨戶閉門不出,冷冷清清的,我這買賣找誰做去……”
另一個聲音道:“你說話小點兒聲!秦王就算駕鶴西去也不是我等可以在背後大肆議論的!都說秦律森嚴,商販在秦國更是不得嚣張,若是一個不小心觸犯到秦律可就糟咯!”
又一個聲音感歎道:“哎,一晃實數年了,想當年先王繼位時我還是個半大孩童,就聽阿爹說,先王不顧情面車裂了商君,卻将這嚴苛的秦律延續下去,隻不知如今這新王是否也如此作為?”
喝醉酒的那人,語氣醉醺醺地問道:“這新王……是什麼樣的人?”
一人說:“聽說是先王的嫡長子,傳聞他天生力大無窮,有劈天裂地之神力,說來也是有趣,這新王竟是個不近女色的主兒,二十有幾了尚未娶妻,倒是迷戀摔跤,聽聞他剛繼位,官員裡一下子多了些魁梧雄壯的猛士,這新王啊,就喜歡成日遊走于校場中練武……”
這邊廂三人默默聽着,飯菜一口未動。
楚暄呼吸都窒住了,在聽到“嫡長子”的時候心髒猛地一沉。
那稷兒呢?
楚暄的臉唰地發白。
林轍看了眼張儀,又看着楚暄,見二人都靜默不語,看着楚暄的臉色越發的蒼白,他握住楚暄的手,與之十指緊扣。
期間,張儀不斷地給自己倒酒,一杯接着一杯往口中灌,手卻顫抖得越發厲害,提着酒壺的手不斷地顫抖,裝了半杯又灑了半杯,怎麼都倒不滿,衣襟早已被酒水浸濕。
張儀眼神麻木,瞳仁混沌無光,仿佛魂魄離體了,隻機械着重複着動作,不斷地給自己灌酒,烈酒入喉,辛辣不已,他被狠狠地嗆了一頓,嗆得猛烈地咳嗽起來。
楚暄被這動靜吓回了神,這才注意到張儀的狀态,他大驚,上前要扶張儀,想将張儀手中的酒杯拿去。
突然張儀手中的酒杯摔落到地面,“噗”的一聲,霎時間一口鮮血從口中噴了出來!
楚暄和林轍皆是怔住了,隻見張儀愣坐着,猩紅濃稠的血液不斷地從長須上滑下,滴落滿地,前襟斑駁不堪,酒水血水混雜着,那摔落的酒杯靜靜地躺在一旁,倒出的酒水滾落了一地。
而張儀卻是直愣愣地目視着前方,面色蒼白如紙,一雙眼睛赤紅得吓人,緊接着他劇烈地咳嗽起來,雙目瞠大,每咳嗽一下鮮血就從口中噴出一點,血沫飛濺到身前的木案和地上,染得一片血迹斑斑。
楚暄渾身都涼透了,紅着眼沖到張儀身邊失聲大喊:“先生!”
張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渾身發起抖來,似是感知不到外界的動靜,他掙脫開楚暄要攙扶自己的雙手,抖着手,摸索着拾起地上的酒杯,又顫巍巍地取過酒壺,一個勁兒地給自己斟酒,可是他對不準,那酒被他倒了半壺,都往衣襟上倒了。
張儀好像也看不到似的,雙眼好比兩個漆黑的大窟窿,嘴上不停地喃喃着:“王……王上……駕崩……”
他喘息聲越來越大,酒水混雜着血沫嗆入喉管刺激得他不停地咳嗽,好似要将五髒六腑都咳出來,面龐都咳到充血,雙目猩紅一片,數條血絲攀爬着眼球,血水、酒水和涎水自嘴角滑下。
楚暄被他推得跌坐在地上,又踉跄地坐起,也不顧對方掙紮阻撓硬是要将那酒杯和酒壺從張儀手中搶過來。
“先生,你别再喝了!”楚暄喊着,握住張儀的手腕,使勁兒掰開他的手,然而張儀卻不知道哪來的大力氣,憤怒地掙脫開束縛,并用肩膀将楚暄重重撞開,他像個失了智的孩童,而手中的酒杯和酒壺像是他的命根子,誰要是跟他搶他就殺了對方!
此刻的張儀已然沒有一點兒風華儒雅的大秦相國的樣子,更像個落魄潦倒、癫瘋癡呆的老人。
楚暄猝不及防地被張儀用力撞開,“嘭”的一聲巨響,後背狠狠地砸到了木案上,左肩猛地磕到案角,他疼得悶哼一聲,倒吸一口氣。
“哥哥!”林轍沖到楚暄身邊,他心髒都要裂開了,可這是張儀推的,他氣急,眼眶也紅了,他快速将楚暄護到懷中,查看他的傷勢。
楚暄止住他的手,搖了搖頭,示意他沒事,他握住林轍的手,面色沉重往張儀那邊看去。
張儀此刻正一手攥着酒杯,渾身抽搐着,一邊咳嗽一邊摸着桌上的酒壺,好不容易抓到了酒壺,他狼狽不堪地一路跪爬,嘴上一直重複着:“王上……駕崩……信……那封信……”
不知不覺到了窗台邊,他停下了,擡頭望着窗外一輪皎月正高懸于天頂,他頓住了,靜靜地望着,頹然地呆坐着。
房内驟然間鴉雀無聲,他看着看着,眼前的景象漸漸花白、模糊,淚水悄無聲息地自眼眶滾落而下。
他僵硬地舉起手中半杯酒不到的酒杯,雙手共舉,對着那明月大喊了一聲:“王上!儀回來了!張儀回來了啊!”
這一聲出來連帶着決堤的眼淚自雙目奔湧而出,張儀連聲喊着,将杯中的酒水灑向地面。
“咚——”的一聲,酒杯掉落地面,張儀俯身對着明月磕頭,扯着嗓子大聲喊着:
“王上!張儀回來了!”
“張儀回秦國了!”
“王上!張儀回來了啊!!”
每喊一聲便磕一次頭,一聲高過一聲,聲音沙啞悲怆,驚得窗外枝幹上的鳥兒都飛走了,那樹葉掉落的沙沙聲和凄厲的鳥鳴聲襯得此情此景更佳的悲切蒼涼。
他磕得額頭紅腫,額間已有了鮮血,但他好像根本感知不到疼痛,一下又一下地一頭磕地,直到最後疲憊得再也發不出聲音,他就跪着,頭抵着地面,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房内已是一片狼藉,每個人都心事重重。
楚暄和林轍無聲地看着張儀的背影,林轍看了眼楚暄,楚暄搖了搖頭,他無力上前,現在做什麼都顯得無濟于事。
楚暄眼中浸着淚花,心中壓抑着難過,沉重地歎了口氣。
一夜之間,天地俱變,造化弄人。
——
翌日清晨,二樓廂房中,林轍看着楚暄左肩上一指寬的淤青,滿是心疼。
“哥哥,還疼嗎?”方才林轍給楚暄上藥,楚暄忍着痛由着他摁着淤青,額間已然疼出了汗。
“不疼了,别擔心。”楚暄抿唇笑笑,揉了揉林轍的腦袋,将衣衫合攏。
“我們去看看先生吧。”楚暄撐着疲憊不堪的軀體,站起身,他幾乎一夜未眠,起初腦袋和心裡都很亂,也很煩悶,但逐漸地也麻木了,開始接受現實。
“嗯。”林轍點頭,與楚暄一同走到張儀的房門外。
楚暄站在門外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敲了門:“先生……”
“進來吧,門沒鎖。”沙啞的聲音自門中傳來,此刻已恢複到往日的沉穩。
推開門,張儀正盤腿坐在榻上,披了件外袍,一頭烏發散落,他擡眼看向二人,露出和藹的笑容,此刻已然恢複如常,隻是額間一大片瘀青十分惹眼,眼睛也腫得厲害,襯得整個人都十分憔悴,他端起木案上的茶飲了一口,略帶歉意地問道:“昨夜先生有些失态了,吓着你們了吧?”
“沒有。”楚暄笑着搖了搖頭,看着張儀眼底發青,想來也是一夜無眠,心疼不已。
楚暄略微停頓了一會兒,輕聲問道,“先生,我們現在……還啟程嗎……”
張儀看出他所慮,從容地笑着說:“放心,有先生在,絕不會讓你們有危險。”
用過早飯,三人坐着馬城,向鹹陽城行去。
原本懷揣着愉悅回到故地的三人,如今卻是滿心憂慮與茫然,不知在鹹陽等待他們的會是什麼。
馬車上,楚暄默默地看着張儀,見他背靠座椅,閉目養神,似是睡着了又似在沉思,喜怒不形于色。
行了大半日的路程,終于在夕陽西下前入了鹹陽。
鹹陽城内,越發的陰冷,陰風鑽入車内,掀起門簾的一角。
楚暄順着那一角往外看去,目之所乃是白茫茫的一片,城頭上,高台上,街市間,每家每戶的門簾上,都挂着缟素,無數條雪白的飄帶随風舞動、拍打着、翻飛着,比栎陽城所見更為壯觀,乍一看宛若大風卷着漫天飛雪灑落天地間,将整個鹹陽城染得蒼白,淹沒了生氣,昔日熱鬧的一國之都如今蕭風色色,阒無人聲。
楚暄打了個寒顫,看着城中景象,隻覺得十分陌生,胸口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壓得他喘不過氣。
不知不覺抵達相府外,三人下了馬車。
僅僅離開一年,而這一刻楚暄看着眼前這幢住了十多年的氣派的相府,竟感到陌生,本該是家的地方卻沒有一絲歸屬感,他心中五味雜陳。
門頂上懸着的金絲楠木匾額,不知何時蒙上了厚重的灰,想來許久未經擦拭了,其上刻着的“相府”二字都脫漆了。
推開門,整個府邸空落落的,府上家丁寥寥無幾,僅剩三五個仆役在廊間掃地,聽聞動靜,他們一同看了過來,皆是愣住,霎時間紅了眼眶,放下掃帚,擁上前來迎接張儀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