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年邁的侍從抹去眼角的淚,接過張儀的行囊,哽咽道:“相國大人,您可算回來了,府上、府上的人……”
張儀握住他的手,溫和地笑道:“無妨,能看到你們我已是欣慰。”
楚暄掃了一眼院中的光景,隻覺得荒唐,心底冷笑。
一名年輕的仆從走上前,沉默片刻,略顯忐忑地說道:“前些時日,新王……新王派人到府上通傳,若是張子。”他面色一白,自知說錯話,立刻改口,“若是相國大人回秦國了,請、請大人攜……相印入朝,新王有事需當衆詢問……相國……”
楚暄聞言臉色立刻就沉了下去,不滿地質問:“當衆詢問?有什麼可詢問的?怎的?新王還……”
後面的話被張儀止住,張儀拍了拍楚暄的肩膀,對他搖了搖頭。
楚暄氣得咬牙,也沒再說下去。
張儀從容地對着那仆役笑道:“請幫我到宮中回禀新王,張儀已經回到秦國,明日早朝便攜相印拜見新王。”言畢便向卧房走去。
“是。”仆役欠身行禮,跑出門外。
楚暄和林轍無聲地跟在張儀身後,楚暄滿心憂慮,心事重重,沒發現自己一路跟着張儀到達了他的房門外。
張儀止住腳步,轉身看着身後的二人,微笑詢問道:“你們有什麼想說的話嗎?”
楚暄回過神,輕聲問道:“先生,明日上朝,會不會有事?”
張儀摸了摸他的頭,看着已然高出自己許多的義子,安撫道:“你們放心,先生不會有事的,隻是這秦國,恐怕無法再待下去了……”他苦澀一笑,又道:“今日早些休息,明日退朝後,我們就收拾行囊,離開秦國。”
他略一頓,面帶歉意地苦笑道:“若是你二人想留下也可……”
“先生在哪裡,我們就在哪裡!”林轍不假思索道。
“對!”楚暄點頭,拉住林轍的手,對張儀道:“我們跟着先生,天下之大總有歸屬!”
張儀覺得眼眶有些濕熱,目中微光閃爍,說話聲音染上了些顫抖和沙啞:“好!你們先回屋歇着吧,一路行來也累了,午後我去書房整理一下。”
二人點頭,拜别了張儀轉身回到自己的房中。
林轍很自然地楚暄進了房門,剛跨進一腳,就被一名侍從叫住:“小公子,這裡有您的一封信,是前些時日從蜀地寄來的。”
“巴蜀?”林轍疑惑地接過,對侍從道了聲謝,走到楚暄房中的案幾邊上坐下,打開信封看了眼,看到署名時揚起嘴角。
林轍賢弟親啟,
一别數月,可念兄乎?早聞父王大限将至,吾便主動請纓随司馬将軍一同鎮守巴蜀,數日前父王發喪,此事終了吾便離去,現已抵達蜀地,與汝師司馬将軍相聚。司馬将軍身子硬朗,勿擔憂。
寄此信以報平安,汝若回鹹陽,務必書信于吾告知安好。
假以時日,可攜汝“妻”赴蜀地,為兄定設宴款待,把酒言歡,與賢弟共話家常!
望賢弟安好!莫要太念兄!
嬴恽
楚暄坐在一旁默默看着林轍,掃了一眼信,調侃道:“笑成這副模樣,莫不是哪個小美人投來信件,以表芳心?”
林轍聞聲擡起頭,回過神,挨到楚暄身邊抱住他,略帶撒潑地晃了晃:“怎麼可能!我眼裡隻有哥哥,哪個美人有哥哥好看?”一邊說還要不停地親楚暄的側臉。
楚暄歪頭閃躲偷笑,狀似嫌棄地推他的頭。
林轍嬉笑着坐正,将信遞給楚暄:“是恽公子寄來的,信上說他和師父在先王駕崩前就去巴蜀了。”
楚暄颔首,沒有去接信,突然想到什麼,他起身将方才遞信的侍從喚來。
侍從進屋後行了個禮,楚暄便開門見山:“我們離開的這一年中,秦國可有什麼大事發生?”
侍從想了想,答道:“回公子,年初時,宮中傳出先王大病,卧榻不起,緊接着便是嫡長子被立為太子,旬日前先王仙逝,太子蕩繼位。”
楚暄蹙眉,沉默少許,問道:“那其餘公子呢?”他略微停頓,問道:“稷公子呢?”
侍從答:“具體的事小的也不太清楚,公子們大多應當都留在宮中輔佐新王,隻有稷公子……稷公子被先王安排到燕國作質子了。”
侍從知道楚暄先時作少師,輔佐嬴稷,想到這忍不住唏噓,歎了口氣,“這燕國内亂剛平,簡直是苦寒之地,破敗不堪,稷公子這趟過去,可真是……”他忍不住同情,小聲說道:“先王也是狠心啊,但好在,钰公主在燕國。”
林轍打斷:“钰公主?可是公主嬴钰?”
“正是。”侍從回道。
楚暄看向林轍,沉默少頃,開口道:“阿轍,我其實一直想和你說這件事……”
林轍看着他,隻見楚暄神色凝重,繼續道:“钰公主她……幾年前嫁到燕國去了,就在你去義渠征戰的那一年……”
林轍卻無半點驚訝,笑道:“我知道啊,之前就聽嬴恽說過了,甚好!公主本就該嫁給身份顯貴的王親貴胄,隻不知是燕國哪一位公子,如此有福氣,能娶公主為妻?”
“她嫁給的是燕國太子。”
“那很好啊!太子身份尊貴,和公主……”
“但……燕國太子在公主到燕國沒多久,就逝世了。”楚暄神色凝重,不忍說道:“也就是說,公主剛過去,就守寡了。”
“什、什麼?”林轍怔住了,震驚地看着楚暄。
嬴钰嫁去燕國的那段時日他正與司馬錯一同攻打義渠,義渠一戰結束後,便前往藍田軍營,對于朝中的事和各國的動向所聞不多,嬴钰嫁去燕國還是和嬴恽談天時知曉的,那次嬴恽沒有繼續說下去,他便不再多問,隻是他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可公主才剛及笄……先王他……未免有些殘忍吧……”
“先王有自己的苦衷,怎麼說钰公主也是他唯一的女兒。”楚暄歎了口氣,對林轍道:“昔年燕王哙禅讓丞相子之,燕太子平率領黨派與子之一黨公然對決,燕國朝中一團亂麻,内鬥不止,百姓無甯日。太子姬平死守王位,為戰子之一黨,并樹立威信,他請求秦國與燕國結下聯姻之盟。先王之所以會同意聯姻,是在當年五國攻秦時二國就已定下盟約,若燕國願退兵來日需秦國相助時,秦國必須無條件答應,隻是那會兒先王也沒料到對方會提出要娶钰公主。”
“钰公主剛到燕國,太子姬平便迅速成婚,可成婚當日,子之趁着舉國松懈之餘對燕國王宮和太子姬平來了場偷襲,太子姬平與之鬥了一整晚,最終被亂劍砍死,但钰公主被他派人護着躲在了王宮地下密道,未傷及性命,隻是剛一成婚,便守寡了。”
這件事是後來張儀告訴他的,嬴驷派出的千餘精兵中有一部分是保護嬴钰的禁衛軍,在嬴钰臨行前夕,嬴驷就對他們下令若是嬴钰在燕國遭受了委屈或者需要幫助的務必第一時間通知自己,故而子之突襲王宮一事一發生,他們就連夜向秦國報信。
但嬴钰後來憑一己之力與燕國王朝的貴族老臣們一同守住了燕國,嬴驷得知後才放下心來。
林轍聽完一陣唏噓,連忙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齊國派兵入燕國境内,殺死了子之一黨,隻是這一來便不走了。齊國野心勃勃,想借此機會從内部吞噬燕國。好在钰公主與燕國的王室貴族、老臣們一同齊心協力,守住了燕國,而燕國王室最後的一位公子——姬職,在趙王的幫助下回到了燕國繼任王位。”
聽到這裡,林轍才長舒一口氣,但這一大段聽下來,他仍然有些震撼,心中很不是滋味,好半晌沒出聲。
楚暄看着林轍的雙眼,猜到林轍心中所想,安撫道:“阿轍,你不必多想,有些事早已闆上釘釘,公主不論喜歡上誰她都必須履行這一段政治聯姻,這就是生在帝王家,由不得她選擇。”
林轍點了點頭,輕歎一聲,苦笑道:“哥哥,我明白,我隻是覺得……有些惋惜……公主她身份高貴,又是個了愛自由,不喜束縛的人,卻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甚至……早已被安排……沒想到身份尊貴的人也會身不由己……”想到那年在王宮校場,那個清麗面容,英姿飒爽的少女,信誓旦旦地對着自己說,她的命運要自己抉擇,林轍便十分惆怅。
楚暄見他神思恍惚,眼中現出惆怅,笑了笑握住他的手,說道:“位高權重之人反而更加身不由己,他們生來就背負了許多責任,以及父輩給予的厚望,這些東西都将化為束縛他們一生的枷鎖。相比于他們,平民百姓反而活得更自在。因此人各有命,這世間沒有絕對的好與壞,是與非,公平與否。位高權重者未必能夠放縱心意,窮困潦倒者也不必遷就世俗。如今她在燕國也有了作為,燕國上下都對她敬愛有加,往後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嗯。”聽完他的話林轍釋然了許多,點頭道:“希望有緣還會相見吧。”
楚暄莞爾,再度思考嬴稷此番去燕國為質一事,應是嬴驷臨終前為了保護他所做的決定。
隻是……為什麼不立他為儲君呢?
真是因為“立嫡為安”嗎?
想到這楚暄沉思了片刻,末了輕輕歎了口氣,此番一别怕是此生無緣相見了,回想這六年做少師,在太華宮的伴讀日子,嬴稷怎麼說也算是自己的半個學生,不免感到惋惜。
或許這就是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