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先王诏令,以告天下:士張儀,惠文王十年入秦,為相十七載,首創連橫外交策略,蒲陽一戰随秦公子華東伐魏國,奪魏九郡于秦。為相期間,助先王彭城相王,東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輾轉列國,折沖樽俎,連橫以鬥諸侯,散六國之從,使韓、魏、楚等國西面事秦,助秦國成就一方霸業,立不世之功勳,特封‘武信君’,賞食邑五城,賜爵‘列侯’。”
“臣張儀,謝先王隆恩!”張儀下跪稽首。
章台宮大殿上,嬴疾當着滿朝文武與新王嬴蕩的面,朗聲誦讀張儀的封賞令,朝臣們聽着默不作聲,卻是各懷心事,神色變化微妙。
列侯,乃二十級軍功爵位的最高級,商君律法記載,軍功爵位可以抵罪,爵級越高抵罪的範圍和程度越大,列侯可以說是“免死金牌”了。
張儀本就無罪,為相十數年,為秦國開疆拓土,功勳赫赫,加之封了列侯,就算新王、朝臣們忌恨他,也動不了他分毫。
“武信君”的“武信”,即為“剛健威武,誠實守信”之意,盡管張儀因欺楚之事為天下人诟病,但在秦國的十數年中,對先王嬴驷鞠躬盡瘁,忠心耿耿,言出必行,行必有所成,封号“武信”他當之無愧。
張儀站起身,接過诏令,神色從容,寵辱不驚,他擡眼,注視着高坐于王位上的新王嬴蕩。
龍椅上,嬴蕩身披玄色燙金雲紋王袍,魁梧俊偉,肅穆而坐,目光冷峻,目視着張儀,那氣勢不輸先王嬴驷。
嬴蕩凝視張儀片刻,說話仍算是恭敬:“張子此番出使列國一年也是辛苦,先王已頒下诏令,封您為列侯,張子名副其實,這些年您為秦國所做的一切孤王都看在眼裡。”他略一停頓,狀似惆怅地歎了口氣,“孤王本該繼續讓您為相,輔佐朝政,可眼下秦國遇到一個難題,是因張子而起……”
“啟禀王上。”這時文官中站出一人,其人所站立之位乃文官之首,一身寬大的玄色高階文官袍卻難藏匿住廣袖中殷紅如血的赤雲紋,他對着嬴蕩行禮,朗聲道:“臣前些時日得到消息,齊國欲派兵攻打秦國,理由是秦相張儀施詭詐之術破壞齊楚聯盟,使二國關系惡化。如今楚國雖不計前嫌與秦國重修舊好,齊國卻不盡然。齊王稱,若是秦國能當衆斬殺張儀,将張儀之死昭示天下,齊國便可既往不咎,并與秦國結盟,否則齊國将派兵攻打秦國,以解齊王心中之恨!”
說話之人是嬴蕩同父異母的弟弟——嬴壯,他言畢,将目光轉向張儀,雙手仍保持着禀奏的姿态,寬大的玄黑色廣袖垂落于身前,擋住了嘴角陰鸷的笑,犀利的目光自袖袍間的縫隙迸射于張儀身上,眼底氤氲着不加掩飾的嘲諷。
嬴壯的生母原是惠文後的陪嫁媵侍,入秦後因有幾分姿色,被王後魏氏引薦于嬴驷,嬴驷臨幸她懷上了嬴壯,卻在生下嬴壯後失血過多,身弱而死。魏氏憐惜嬴壯自幼喪母,便将他收入自己門下,待他如己出。
在外人看來他是身份顯貴的“嫡出”次子,可隻有他自己知道,較之嬴蕩,他不過是個陪襯。
嬴壯幼時總黏着大哥嬴蕩,可後來嬴蕩在學宮結識了嬴稷,便疏離了他。
從那之後嬴壯變得陰郁寡言,性子沉悶,對嬴稷心生怨念和嫉妒,找到機會便不着痕迹地挑撥離間。
他看人的目光犀利,平時也不願結友,越長大骨子裡的桀骜和陰鸷越發的明顯,因此,嬴驷等老一輩的王室宗親也不喜歡他,王儲人選中根本沒有他的一席之地。
在王儲之争中,嬴壯也自覺地沒有參與,而是加入“嫡長子”一派,全力支持嬴蕩做太子,這件事也使得他和嬴蕩關系密切了許多。
嬴壯幫助嬴蕩籠絡權貴和宗親老臣,擁立嬴蕩為太子,他為嬴蕩出謀劃策,事事顧其周全,為嬴蕩馬首是瞻。
嬴蕩見他對自己如此上心,萬般信任,便凡事都與他商讨,在上位後封嬴壯為“左庶長”,朝中政務大多交由他手,其地位僅次于嬴蕩,甚至可與嬴疾這般資質深重的老臣平起平坐。
此話一出,朝堂之上立刻掀起喧嘩,朝臣們對此消息确有耳聞,卻不知又是因張儀而起,可當年欺楚一事楚國都沒提出讓秦國來殺了張儀公之于世,難道是張儀這一年的在外遊說又招惹了齊國,結下深仇大恨?
無論是何種原因,朝臣們不約而同地在心裡下了定論,張儀此人在秦國一日,秦國便一日不得安甯,故而務必将他驅逐出秦,或者殺之以絕後患。
但朝臣們想歸想,卻都不言語,一同等待嬴蕩發話。
嬴疾站于龍椅邊,俯視着殿中的一切,他的眼神落在張儀身上,不自覺地擰緊眉頭,張儀察覺到這束目光,擡眼接住,面上從容不迫,甚至還回以淡笑。
嬴疾垂下視線,抿唇,再度擡眼掃視一衆朝臣,最後将目光打在嬴壯臉上,那眼神瞬間變得淩厲無比,看得嬴壯背脊發涼,心虛地低下頭。
嬴蕩沉默了許久,最終說道:“張子曾為我秦國的相國,為我秦國東出做出極大的貢獻,先王在位期間也為秦國鞍前馬後,其忠誠之心天地可鑒,孤王絕非不念舊情之人,更不可能遂了齊王的心願。但以如今的情形,張子恐難以勝任相國之位,孤王也絕不會痛下殺手,至于齊國之舉……孤王還是想請教一下張子可否應對?”
嬴疾聞言眉頭舒展開來,對着嬴蕩點頭。
張儀暗舒了口氣,沉默片刻,莞爾道:“臣确有一計,可徹底打消齊國攻打齊國的念頭。”
“哦?”嬴蕩挑眉,“還請張子賜教。”
張儀道:“如今齊國欲攻打秦國,并非因痛恨秦國,而是因臣在秦國,倘若大王留臣性命,臣便離開秦國去往别的諸侯國,屆時齊國得知臣的行蹤,必将矛頭指向臣所在的諸侯國,如此一來,秦國與齊國的矛盾便不攻自破。”
張儀淡笑,繼續道:“臣此次出使列國,得知齊國一直對魏國以東之地虎視眈眈,卻又找不到對魏國開戰的理由,倘若臣到了魏國,便能使齊國找到理由向魏國宣戰,到得那時魏國受齊國的壓力必将投奔秦國請求支援,至于救不救全憑王上定奪。”
“倘若救了,秦國便可借此機會再次拉攏魏國,鞏固連橫關系,擴充秦國的勢力,若是不救,王上便可趁齊魏交戰之時東出函谷關,進兵三川,直至東周洛陽,挾持天子,掌握天下的戶籍與版圖,順便還可以去看看洛陽聞名天下的九鼎!”
言畢,朝中再無人議論,衆人再度被張儀的口才所驚豔,在此等劍拔弩張的局勢下又一次被他逢兇化吉,并且他所言正中嬴蕩下懷,完全來了一個反客為主。
朝臣們都知嬴蕩年少時便有稱雄稱霸之志向,幼時曾出狂言要取周天子而代之,他尤其崇拜百年前問鼎中原的楚莊王,也早有意願,希望有朝一日能親臨東洲洛陽觀摩流傳千古的青銅大鼎。
不出所料,嬴蕩此刻早已兩眼放光,雙手撐膝挺直背脊,難掩的躍躍欲試的姿态。
須臾,嬴蕩壓下驚喜之色,重整肅穆,點頭稱贊:“張子此計甚好!那便依張子之言行事吧。退朝後還請張子将相印歸還于政事堂,孤将賞您一車黃金以便路途之需。”
嬴蕩站起身,對着張儀恭敬地揖手:“孤王感念張子這些年對秦國的貢獻,相識一場即是緣,望張子此番離去多加保重!”
張儀屈膝下跪,雙手交疊,頭抵于地面,喊道:“臣張儀謝王上成全!”起身,再跪,三下過後,直立而起,轉身離去。
他無視周遭臣子們的目光,獨獨看了嬴疾一眼,二人對視,看見了彼此眼中的複雜情緒。
張儀在那雙漆黑睿智的深眸中讀出了一絲不忍與無奈,像是有一瞬間掙紮過的留念,更多的或許是惋惜。
他深深地看了嬴疾一眼,自嘲地笑了笑,眼中的神光暗下,轉身在衆目睽睽之下從容地走出章台宮,周遭的一切随着往事化作了雲煙,與袖袍下揮出的清風一同消散。
從今往後,這秦國再無張儀此人,背後高大宏偉的重重殿宇,腳下的青石長階,這個他傾注了畢生心血、功與名、悲與喜的地方,都化作了随風吹散的黃沙,一點一點地消散于眼前,卷入曆史的滾滾長河。
嬴疾望着那一抹玄色,在天光中逐漸淡去,他有些晃神,這感覺他并不陌生,但再度經曆卻覺得心底空出了一片,他發出一聲長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