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後,楚暄是在自己的房中醒來的,醒時腦中一片混沌,頭痛欲裂,眼皮似有千斤重。
一縷涼風從窗子的縫隙溜進屋中,襲向他略微泛紅的雙頰,讓他清醒了些。
楚暄擡起頭,望着發白的窗戶紙,眼睛被亮光刺了一下,意識跟着回籠。
他昨晚好像做了場噩夢,夢中張儀因病離世,臨終前自己跪在床頭,緊握着張儀的手,喊着他義父。
想到這,楚暄搖搖晃晃地下床,向屋外走去,胸口悶得慌,隻覺得疲憊不堪,他推開門,想立刻去張儀房中看看,去驗證這隻是個夢。
剛踏出門,他蓦地頓住,看着眼前被暴雨摧殘過的庭院,院中的梧桐樹枝幾近光秃,葉片散落滿地,泛黃的葉片漂浮在幾灘積水上,裹着潮濕斑駁的泥濘,更顯得蕭瑟破敗。
寒涼的潮意向鼻尖襲來,裹挾着沉痛和落魄,心底無端生出的悲恸令楚暄感到呼吸困難。
他的視線被庭院中央的那口碩大的黑色木棺吸引住,光滑塗漆的棺蓋在白晝下折射出淡淡的光輪。
楚暄呆呆地望着那口棺材,心髒猛然一沉,洶湧的悲怆如潮水席卷了他全身,将他滅頂。
“哥哥,你醒了?”
林轍的聲音撞入耳中,将他從沉痛的窒息感中抽離出來,不知何時,林轍已經走到自己跟前,楚暄看着他,眼中一片茫然。
林轍小心翼翼地湊近,盯着楚暄的雙眼,關切地慰問:“哥哥,好些了嗎?”他的餘光瞥向院中的棺材,解釋道:“這木棺是今早魏王派人送至府上的,他知道先生……已故,便送這木棺來,以表對先生的……”
楚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轍,雙目失了焦距,從那聲“先生已故”後,他仿佛喪失了聽覺,林轍後面的話就如同浮雲飄忽于耳際,這會兒他完全清醒過來,意識到那并不是一場噩夢,是真的。
林轍見他悲從中來,雙目紅透了,吓得趕緊上前扶住:“哥哥,你别難過了,我、我已經和小谷幫先生沐浴、入殓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先生?”
“好,好……”楚暄面色失血,仿佛渾身的力氣被抽去了大半,像支崩線的木偶,由着林轍扶着,艱難地向主卧走去。
昨夜楚暄哭得昏天黑地,最後累倒在床頭,不省人事。
林轍将他抱回房中歇息,而他自己一夜未眠,與小谷一同料理張儀的後事。
周王朝創立伊始,定下了許多禮數,流傳至今,其中“喪婚嫁娶”最為講究。
《禮記·喪大記》記載,人初死時需行“招魂儀式”,又稱作“複”。
具體而言,死者親屬要手拿死者的衣物上屋頂,面向北方呼叫死者姓名三聲,以期望死者魂魄返回衣物中,後從屋頂下來,将衣物裹在死者身上,以召喚死者的靈魂回到身體裡,若死者仍未醒,便可辦喪【1】。
之後便是沐浴與入殓,入殓分大殓和小斂,小斂指為死者穿衣,人死去的第二天,需在卧房中鋪設斂床,替死者沐浴更衣【2】。
林轍與小谷忙活了一上午,此刻張儀的卧房内已布置成靈堂的模樣,室内光線昏暗,張儀的屍身置于斂床上,由一塊寬大的白布蓋着,看不見面容,就如往昔一般隻是安詳地睡着,他身上穿着件稠質的玄色金紋長袍,袖口的手枯瘦泛着青黃。
堂内一片寂靜,窗簾都拉上了,透不進半點光線,隻有幾盞燭燈伫立于床頭。
楚暄靜靜地看着,面色平靜,林轍注視着他,手中端着碗溫水。
不知過了多久,楚暄終于動了一下,林轍才開口道:“哥哥,替先生開光吧。”
楚暄點頭,結果他手中的溫水和棉布,走到張儀床頭,林轍輕輕掀起蓋于面上的白布,楚暄小心翼翼地替張儀擦拭着雙眼。
開光後,二人來到床邊,一同下跪。
楚暄看着床上冰冷的屍體,神思恍惚,昨夜還慈祥地對自己笑,與自己說話的人,此刻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再也不會對自己笑,喚自己“暄兒”了,這輩子都不能跟他說上話了。
人命可真是脆弱,在歲月面前根本不堪一擊。
楚暄俯身對張儀磕了三個頭,林轍見狀也跟着磕頭,末了将楚暄扶起。
楚暄淡淡道:“走吧,讓先生好好休息。”
林轍“嗯”了一聲,攙扶着他出去。
次日,林轍将那口木棺扛進靈堂,在棺底鋪上一層谷草,又墊入黃紙,與楚暄小心翼翼地将張儀擡進棺内,合棺後釘上七顆釘子。
之後便是七日的守靈,二人将棺底上布滿缟素,穿上斬衰【3】,等候出殡。
這七日内,府上侍從陸陸續續向二人請辭,說話時垂着頭,目光閃躲,卻不忘提出自己的俸祿,林轍看着惱火,差點兒揍人,被楚暄摁住。
楚暄倒是不意外,對這些侍從淡淡地笑了笑,打發他們走,隻有小谷含淚執意留下。
這幾個月裡,小谷對張儀的照顧細緻入微,在府上忙前忙後,從秦國到魏國,一路行來可以說是忠心耿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