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幾日裡,二人将府邸裡裡外外重新打理了一番,将“相府”的匾額摘下,重整門面,清掃了老舊的物品,換了些嶄新的陳設,又在院中栽了桃樹、桑樹、桂花樹等。
原本凄清的宅院重獲生機,雖不如昔日在秦國所住的那般氣派,卻也清新雅緻,别有一番韻味。
林轍将自己多年受賞的玉器珠寶當掉,買了許多家具,換了軟榻,要還原秦相府時楚暄房間的樣貌,在這小宅子也不能讓楚暄委屈。
林轍還打算把院子裝扮成相府後院的模樣,假山魚池花草這些,被楚暄攔住了。
楚暄讓他别整這些,簡簡單單最好,返璞歸真,相府已經是過去,再怎麼像也不可能是,而且相府住得舒不舒服也是看住的人是誰,和林轍在一起住茅屋睡柴房也是溫香軟榻。
翻修完宅院,二人開始收拾張儀的遺物,張儀所留下最多的便是書簡,再則便是衆多零散物件,被裝在大大小小的木箱中,擱置于書房内,内裡滿置着他在秦國這些年所受的賞賜:金玉珠寶,绫羅綢緞,數不勝數。二人若是不花天酒地,紙醉金迷,這些錢财足夠他們大半輩子衣食無憂了。
張儀生平位高權重,功績顯赫,所獲珍寶不勝其數,卻鮮少揮霍,平日裡穿素衫居多,更顯淡泊名利的氣質。
自三人重返魏國,這些箱子便被擱置在房中,幾個月來早已落滿了灰。
某日晚間,楚暄和林轍進書房收拾這些物件,二人在房中整理了許久,楚暄打開了一箱盛滿黃金的大箱子,被内裡金光晃了眼,餘光瞟見一抹突兀的黑,掩藏于滿箱的金光中,他好奇地低下頭,仔細一瞧,竟是一隻黑色的木盒。
什麼東西竟會藏在黃金中?
楚暄将木盒取出,這木盒的做工倒是精細,其上還刻着流雲紋路,這個雲紋與秦國王室宗族們穿的玄裳上所刻的赤雲紋一緻。
楚暄想着應當是由嬴驷賞賜的珍貴物件,遂也沒多想,出于好奇拿到窗邊的木案上,打開一看,一時間愣住,這木盒中裝的竟是一堆絹帛信件,疊得整整齊齊的,排列在盒中,一時間數不清有幾封。
難道是張儀之前的書信?
可為何會放在滿箱黃金中?
楚暄猶豫片刻,從中抽出一封打開一看,愣住了,信件沒署名,但他認得這字迹,這是嬴驷寫的信件,其内容卻不同于以往的公文,言語沒那麼規整,也不似王書那般謹慎,更像是平日裡閑談時的言語,仿佛書信之人在記錄當時的心境,想要與收信者暢談。
楚暄大緻掃了一眼内容,推斷這封信是在他們離開楚國出使列國時寫的,他又抽出幾封,看了看,發現每一封信第一句話都是:
張儀吾卿,暌違日久,近來可好?
林轍在整理書簡,被楚暄翻閱信件的聲音吸引,他停下手中的事,走到楚暄身邊,不解地問:“哥哥,你在看什麼?”
“啊?”楚暄回過神,讓他坐到自己身邊,将手中信件遞給林轍,“這是秦……惠文王生前寫給先生的信,你也看看?”
林轍點頭,拿過來仔細地看着,楚暄繼續翻閱書案上的信件,二人安安靜靜地看起信來。
透過這些信件中楚暄感受嬴驷書寫時的内心狀态,是愁苦與擔憂,他無法和任何人訴說,這些信件就像是落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是嬴驷内心積郁的一處宣洩口,若是沒有它們或許嬴驷都熬不過開春了。
或許是人之将死,說的話也越發的真情實感,楚暄在這些信中感受到了嬴驷的脆弱、自責、痛苦與無助,這是他從未設想過的。
當年那個高坐于龍椅上,威嚴霸氣的君王竟會有無比脆弱的一面。
信中還表達了他對張儀的思念,并承諾張儀不必擔憂,無論做什麼他都支持,他會護張儀周全。
其中一封信上的内容看得楚暄愣怔住,大緻内容是——嬴驷本欲立嬴稷為太子,他覺得嬴稷是一衆公子中最适合儲君之位的人,但是朝中權貴和王室宗親不支持,他們覺得嬴稷的生母身份卑賤,身為一國之君身份和血統必須高貴,才得以服衆。
“然朕知此皆托詞,惟卿與朕一言也,惟汝知吾心。是吾負稷兒,吾此生不得與稷兒相見,但求張子,他日若得見稷兒,代吾謝之【1】,吾死即安。”
翻到最後一封信,隻有短短三行字:
憶昔年,庭中槐桑俱落雪。汝許以忠報我知恩,使秦平安。
得汝吾幸,吾生足矣。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楚暄看完心情沉重,這些信件嬴驷沒有寄出來過,張儀也是回來以後才看到的,他想到剛到魏國的那幾日,張儀時常将自己關在書房中,想必是在看這些信吧,自己看完尚且如此,更别說張儀看完以後有多難受。
到今日他才知曉緣由,也明白這一年多裡嬴驷其實一直在盼着張儀回來。
他突然想起那日三人在栎陽的客棧内,張儀得知嬴驷駕崩後喝酒到吐血,口中不斷說着“信”,想必是因為這些。
林轍也跟着一起翻閱,看完後一時間也無言,他看着楚暄,握住他的手。
楚暄回過神來,長歎一聲,對林轍笑了笑,說道:“阿轍,看完這些後我覺得我以前把很多事都想得太簡單了,原以為一切都是勢在必得,也以為秦國和列國不同,但現在才明白,是我太天真了,哪怕是君王,也無法左右一切啊……”
這時他想起了張儀臨終那日,握着他的手,顫聲說了一句:
“有些事……先生已經無力完成了……或許要靠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