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暄神情恍惚,這段記憶連他自己都要忘記了,回想兒時的自己總是一身浩然正氣,善于為人師表,仗着自己讀過些書,時常擺出大道理,時常拉着林轍滔滔不絕地傳道授業,不禁自覺好笑。
這段話不過是自己當時滿腔言語中的滄海一粟,卻未料到它能給林轍帶來如此大的影響。
“正如你所說,世間的際遇都是命定的,當年我家破人亡四處流浪時也曾覺得世道不公,自己命途多舛,可生逢絕境之時,上天似乎又憐憫我的遭遇,讓我遇到你,才有了現在。”
林轍笑道:“還有那句‘無論在什麼環境下,都不能自暴自棄,人的一生可貴之處皆由自己賦予,斷不能因為變化而丢失自我’。從那以後我便不再自輕自賤,我不想再唯唯諾諾度過一生,我想強大起來,我習武練劍,行軍打仗上陣殺敵,取軍功封官晉爵,便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站在你身前,為你遮風擋雨,披荊斬棘,護你周全!那時我覺得能夠一輩子看着你,保護你,就是此生最幸福最快樂的事,再無他求。”
“後來我聽聞你喜歡我,我甚至覺得十分荒謬,不可思議,這簡直太奢侈了,這是我從來都不敢想的!直到後來我明白這是真的。”
他看着楚暄眼睛,笑得粲然,桃花眼中閃爍着喜悅的光輝,兩個小酒窩就像灌滿了蜜:“哥哥,你不知道我那時候有多高興!這簡直就是上天的恩賜,我覺得這輩子受過再多的苦難與傷痛都是值得的!我想要一輩子守着你,愛着你,陪着你,無論是身居廟堂還是走南闖北,隻要能和你在一起,我都願意!”
這些話已藏在林轍的心中多年,早已經深深地刻進了他的骨髓,今日道出時卻無半點含羞,反倒覺得心胸開闊,就像在黑暗中封存已久的寶石刹那間被打上朝陽的光輝,得以流光溢彩,绮麗璀璨,現出它最真實的模樣。
他的眼中倒映着窗外夜空中的點點星光與幽涼皎白的銀潤月華,唇邊揚起了一個甜蜜而知足的笑容,見懷中之人默不作聲,他擡手摸了摸楚暄的臉,而剛一觸碰到對方的臉頰,手便頓住了,他蓦地一驚,旋即笑容盡失,擔憂地問道:“哥哥,你怎麼了?怎麼哭了?是不是我說錯話了……”
楚暄抹去臉上的淚水,轉過身看向林轍,眼中淚光瑩然,眼神卻是溫柔堅定,他擡起雙手附上林轍的雙頰,主動上前用力親上去。
林轍心跳加速,一點一點溫柔地回應着這個吻,缱绻纏綿,他擡手輕輕撫去楚暄臉上的淚水,又帶着安撫韻味地摸了幾下。
良久後,二人分唇,楚暄再次抱住他,在他的頸側鄭重地說道:“阿轍,我隻有你了,你真好,謝謝你愛我。”
他松開手,從林轍懷中坐直,看着他的雙眼鄭重地說道:“認識你才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守護着對方,一輩子都不分開!”
林轍笑着點頭,雙眸帶笑清澈含光,承諾道:“我永遠不會離開你,我會一直陪着你!”
“我有時候在想,若非戰亂,我流離失所,就不會見到哥哥了,這樣也算因禍得福吧。”
“瞎說什麼?若是沒有戰亂,活在太平盛世,我們也會以别的方式見面的。”楚暄沒好氣地扯了下他的臉,“何況天下大同,繁榮昌盛,就不會有那麼多人在戰亂中家破人亡,曝屍荒野,太平盛世裡人民安居樂業,河清海晏,又是另一番光景。”
林轍疑惑:“太平盛世,天下大同,真的會有這一天嗎?”
“會有這一天的。”楚暄點頭,斂去笑容正色道,“這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乃千百年來不變的規律,世間萬物都是不斷循環的,這世道已然亂了百年有餘,王朝更疊,亂世紛争不斷,便是在重新篩選天下共主。我相信能夠統一列國之人必在七雄之中,這個人終能讓天下歸一,還衆生一個太平盛世!”
“世間的讀書人之所以讀書入仕途,有的是為了功成名就,光宗耀祖,但更多的是為了能夠憑借自己的力量去幫助君王統一亂世。讀書人讀的書多,懂的也多,想得更多,即便是微薄之力,都要去試一試,這是士人的骨氣,就像帶兵沖鋒的将士們也都是肉體凡胎,但也會為了自己的信念和想守護的東西拼盡全力。”
“隻是我如今太過渺小,做不到這些,說這像是癡人說夢了。”楚暄自嘲地笑了笑,“當初能救你,也是仗着先生的緣故,而廟裡那些流民……”
“其實不用一味地救濟,物資終會匮乏,況且一味地救濟受恩者心裡總是覺得虧欠,他們隻是想有一個安身之處,若是能給予他們一片田畝,自給自足便是最好的。”林轍撓了撓頭,“但我也是随便說說,田畝之事還是要由魏王定奪。”
“田畝?”楚暄一頓。
“我知道了!”他蓦地轉頭看向林轍眼中放光,興奮道:“阿轍你說得對!年後就上奏魏王。”
“啊?還真有田畝?”林轍不解。“魏國現在能種的地不都有主了嗎?”
“有主了還可以開墾,就算分下去了還是有許多空閑的土地,這事等年後我同須賈商讨一番。”楚暄豁然開朗,來了興緻,“阿轍,我們明日去山神廟和那些流民一同過個年吧,明日我們多做些吃食帶給他們,再為他們補充些炭火,熬過這個寒冬。”
“對了,明日将那把琴一并帶去。”
前不久在整理張儀的舊物時從他書房中翻出一把七弦琴,這琴還是楚暄的父親送給張儀的,楚暄兒時父親教過他奏琴,但父親死後他便不再碰了,也是怕睹物思人而傷懷。
但現在有林轍在身邊,他再不怕這些,這段時日偶爾也會撫兩把琴曲,想奏給林轍聽。
楚暄挑眉,對林轍神秘一笑,“我還要送你件禮物。”
“什麼禮物?”林轍眨了眨眼睛。
楚暄莞爾,摸了摸他的頭:“明日你就知道了。”
——
次日二人來到山神廟,流民們與他們都熟絡了,見他們來都十分歡喜,特别是廟中的孩童們,立刻上前将他們圍住。
“大哥哥來啦!”幾個年齡較小的喜歡圍着楚暄轉,而華真緊貼着林轍,寸步不離,也不怎麼和其他孩童們嬉鬧。
“這幾日身體可好些?”林轍蹲下身問他近況。
“好多了,謝謝大哥哥。”華真笑道,眼中滿是喜色,“沒想到你們會來,我本以為你們要在家中過年等年後再來看我們。”
“我們就是來和大家一同過年的。”楚暄聽到二人的對話,牽着兩名孩童走到他們身邊。
他從袖袋中掏出幾個紅布囊,分給孩童們:“這是給你們的守歲袋子,收好。”
那幾名孩童愣愣地接過,看着手中的紅布袋,隻見一名婦人走上前,對楚暄搖頭:“大人,使不得,我們已經太受二位大人照顧了,實在無以為報啊!”
“是啊,我等雖無處可歸,但也不能一味地受人恩惠。”另一名中年男子也走了過來,正是那日手臂受傷的,如今雖綁着繃帶,但已無大礙,他對楚暄說道:“那日您的救命恩情草民尚未能還,這些時日二位大人給予得夠多了,大夥何其有幸能得二位救濟,真的不能收這些了!”說着,他拍了拍自己兒子的肩膀,一旁的小男孩看了眼手中的紅布袋,伸手欲将袋子遞還給楚暄。
“是啊!您二位當真是神仙下凡,若換作别的官人早将咱們當野狗驅逐了!”一名老妪抹着淚啜泣。
華真見狀也将手中的紅布袋放到林轍手中。
楚暄環顧了一圈,沒有接下那幾個布袋,笑了笑對衆人道:“諸位,實不相瞞,在下想請你們幫個忙。”
“幫忙?”衆人聞言面面相觑。
“不瞞諸位,在下乃魏國太子太傅兼少府尚書,吾王有意擴充田畝,增大産糧,如今連年戰亂,地多人少,缺人耕種,是故在下代吾王征求各位意願,可否勞煩諸位收一份田地,下地耕作,吾王承諾将為各位安置住所,以答謝諸位為我魏國增糧!”
這話說的是“懇求”,實則是分田畝與衆人安家,廟中的流民們皆怔住,他們都領會其中意思。
衆人面面相觑,沉默少頃,紛紛走到楚暄跟前,那名手臂受傷的男子率先下跪,其餘流民們看了也紛紛跪下,對楚暄磕頭。
“多謝大人讓我等得以有安身之處!”衆人喊着,聲音顫抖卻是難掩内心的感激。
經曆了數月的流離失所,朝不保夕,許多人甚至都快對活着喪失希望了,哪還有想過有朝一日還能重獲安居之地,重新靠自己的雙手辛勤耕作養活自己?
這于他們而言無疑是天恩,也讓他們得以靠自己的努力有尊嚴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