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魏嗣想給趙使的話也未說出口,魏、趙、齊三國結盟之事又暫緩了,魏國又成了按兵不動的狀态。
再說秦軍這邊攻打了宜陽已有兩個多月,雙方陷入僵局,楚軍在景翠的帶領下助韓國抵禦秦軍,二國聯軍将秦軍逼退了數十裡。
甘茂再度請求發兵增援,嬴蕩也配合他又派了兩萬精銳,衆将士重新商讨作戰策略。
秦軍卷土重來,來勢洶洶,鉚足了勁兒攻城,韓楚聯軍再度被秦軍的虎狼之勢吓到。
韓王韓倉想讓楚王熊槐發兵增援,卻遭熊槐拒絕,無奈之下隻得請求鄰近的魏國。
魏嗣命大将公孫喜領兵支援,這些兵中有諸多近期招募的新兵,其中也包括越人的青壯年。
公孫喜也算是魏國有名的将領,有“犀武”之稱謂,在其援助下秦軍的攻勢再度被削弱,但這連續數月的攻城之戰宜陽城内的百姓早已叫苦連天,成日提心吊膽的,還被圍城的秦軍阻擋了糧道,新鄭增援的糧食遲遲運不進城中,眼下口糧短缺,宜陽城内炸開了鍋,百姓怨聲載道,傳到城外秦軍的耳中反倒助長了他們的士氣。
最終在一個深夜,甘茂率軍猛烈進攻,大破宜陽城。
魏嗣聞戰勢後也快速下令撤兵,但這一戰下來魏國也損兵折将百餘人。
這是秦王蕩繼位以來首次大獲全勝的攻城戰役,自秦楚大戰後已有數年未開戰,且那時嬴驷還在位,這一次宜陽之戰嬴蕩十分滿意,他重賞甘茂等将士,并提出要親自前往宜陽,再從宜陽城一路向東去洛陽一趟,他要到周天子面前耀武揚威!
但也考慮到這一戰會使得秦楚關系惡化,于是他将先時從魏國奪下的“煮棗”贈予楚國以平息楚國的戰意。
這一戰于楚魏二國而言倒是沒有太大的損失,特别是楚國,還趁此機會賺了一座城池。楚王熊槐樂不可支,又與秦國走近了。
而損失最大的便是韓國,丢了宜陽城還斷了秦韓魏連橫盟約,韓倉也是心裡叫苦,韓國于秦國而言橫豎不過是看對方心情。
至于魏國,魏嗣經此一事更是在心中敲響了警鐘,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道,隻有強者才有資格說公平,秦之所以會贈煮棗給楚國,正是因為楚國強大不可輕易得罪,而他的魏國在秦楚齊這類大國眼中壓根兒沒多大份量,若再不找大國做盟友,魏國将成為下一個韓國。
魏嗣有想過趁此機會與秦楚重建聯盟,但他本身是十分抗拒二國的,之前迫于秦國的施壓才與秦連橫,本來說好的和齊國結盟,誰知這齊王突然就薨了,死得可真是時候,想到這些魏嗣氣得咬牙。
而且趙國使臣前幾日來禀報他們即将回國,這倒是讓魏嗣慌了,也不知是否是那趙使樂毅故意找準時機,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與趙國簽下盟書。
公孫喜帶着兵馬回到魏國,這一場戰魏國雖不是主力軍,卻也鉚足了勁兒奮戰,死傷數百人,那是士卒們回到軍營中休養了幾日,便随着封賞的轺車回了家鄉。
——
上午退朝後,楚暄和林轍前去看望越人們,到達村落外數丈遠時瞧見幾輛轺車停在村外,數名作士卒打扮的男子從車上下來,村中婦女孩童們圍成了圈,見到是自己的家人便上前迎接,抱作一團。
“是村中的男丁,打仗歸來了。”楚暄看着他們說道,心中的弦松了些,“好在平安歸來。”
“我去瞧瞧他們傷勢。”林轍牽着楚暄朝人群處走去,這些男人雖平安歸來,卻都身負大大小小的傷,這些傷不及時處理容易落下病根,這一點林轍倒是很有經驗。
二人走到轺車邊,一名身穿绛紅色武服的官吏正在疏散下車的人,見楚暄和林轍的衣冠,認出二人是朝中的重臣,嘴角的笑容立刻揚起,對二人行禮:“下官參見二位大人。”
林轍看了他一眼,嗯了一聲徑自向傷員們走去,扶着一名腿腳不利的男子從車上下來,轉頭以眼神示意楚暄先陪他們回村裡。
楚暄輕輕點頭,轉身對那官吏道:“不必多禮,怎麼就将人送回,随行的封賞沒到嗎?”
那官吏直起身,聞言臉色一僵,走近楚暄身前,低聲道:“大人有所不知,這些兵沒有入魏國的戶籍,故而沒有封賞。”
“沒入戶籍?”楚暄一臉詫異,突然想起那日婦人也沒提到戶稅,立刻坐實了他的猜想,他皺眉質問道,“怎麼回事?沒入戶籍怎麼還讓他們去打仗?”
官吏見他突然嚴肅起來,目光淩厲地盯着自己,心虛地移開眼,一臉無奈道:“哎,小的也不明其中緣由,小的也不過是聽上面說的,具體還是要去問一問王上……”
這時一名孩童跑到轺車旁,正是平兒,他遲遲不見自己父親的身影,看着車上的人都走光了,他疑惑道:“我爹爹呢?”
官吏看了平兒一眼,又看向空無一人的馬車,臉色轉為冷漠,說道:“沒了大概就是沒了,估計是做陷陣之士去了,這次死的大多是陷陣之士。”
這四個字讓楚暄渾身一震,“你說他父親去做陷陣之士?”
“楚大人有所不知,軍中訓練是有考校和等級之分的,不合格的就會被編入陷陣之士中。”官吏解釋道。
平兒不明白他們口中所說的“陷陣之士”是什麼,但看到空無一人的馬車時已然隐約猜到了,在聽到這陌生且不善的男人說出“死”這個字的時候,整個人都蒙住了,頓時面色煞白,睜大雙眼,直勾勾地盯着官吏看,吞咽唾沫,顫聲問道:“我爹爹呢?我爹爹去哪了?”他失魂落魄般上前拽住了官吏的衣袖不斷地問。
那官吏不耐煩起來,冷聲道:“你爹爹死了,節哀吧。”
誰知平兒聽完這句話,頓了一瞬,霎時間爆出哭聲,死死地拽着官吏發了瘋般嘶喊起來:“你還我爹爹!還我爹爹!!”
官吏也沒想到孩童會突然情緒爆發,力氣還大得驚人,怎麼甩都甩不掉,看着他這副模樣确實也很可憐,也狀似安撫地丢了句:“行了行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這動靜驚動了村中的其餘越人們,那些帶傷的青年們認得平兒的父親,他是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因先時手臂受傷留下了病根行動不便,考校時成績不佳被編入前軍做陷陣之士,但他為人仗義,遇事總沖在前頭,為了救一名同僚擋住了敵軍的長槍戰死了。
衆人想到這些,不禁歎息,他們身邊的婦女孩童們看着平兒哭得撕心裂肺都紅了眼眶,心中更加恐懼戰争。
林轍将傷員送至屋中安頓好後,也被屋外的動靜驚到,他走出來見此場景時愣住,但也立刻明白過來。
楚暄也蒙了,平兒的哭聲像一道道兇猛的驚雷直往他頭頂、脊骨上劈,他渾身發涼,不自覺地輕顫。
是我害了他們嗎?
那官吏終于不耐煩了,用力一拽袖子,直将平兒掀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你别碰他!”楚暄立刻清醒,對官吏大吼一聲,蹲下身将平兒護到懷中。
官吏本想發作,卻被楚暄這一聲呵斥吓得不敢出聲,一臉厭惡地抖了抖袖子上被蹭上的鼻涕和眼淚,實在是一秒都不願意在這兒呆了,對楚暄擠出一個笑容,行了個禮:“人既已送達,下官便先行告退了。”說罷上了轺車揚長而去。
平兒在楚暄懷中仍舊大哭大鬧,發瘋般嘶吼:“還我爹爹!還我爹爹!我爹爹他從未做過什麼壞事,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他,嗚嗚——”他一邊大哭,一邊憤怒地亂捶亂打,一拳一拳砸在楚暄的肩膀和胸口上。
楚暄緊緊抱着他,沒有絲毫松手,比起這些他心中的鈍痛和内疚更讓他痛不欲生,眼中已是一片濕熱。
林轍這時走到他們身邊,将二人分開,把平兒抱入自己懷中,緊緊抱着。
平兒抹了把眼淚,看清林轍的臉後,想到那天他對自己說的話,抽着鼻子哽咽地問:“大哥哥,你之前說、說爹爹他會拿軍功,回來帶我住大房子……你說他一定會回來的,因為、因為我在等他回來,那他為什麼現在不回來了?是不是不要我了……”
楚暄被這句話刺痛了心髒,他不敢看平兒的眼睛,蹲在原地久久不能釋懷。
直到林轍抱着平兒遠去,他才用力抹了把眼淚,站起身長呼一口氣,望着大梁城的方向,拳頭在袖中攥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