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沈旆甯認為斷判一件案子,隻需要從事情原委上去做決斷。
可在聽了杜岚清那一半的“故事”後,沈旆甯卻像從大路直接踏進了蜿蜒曲折的羊腸小道。
“無事。”她咽下心中翻湧的情緒望向裴元明:“裴大人......”
見她話到了嘴邊又停頓猶豫,急性子的裴元明哎呀一聲:“有話說便是,你可别學那些老貨,一碗馊飯都得分三日才吃完。”
“大人,請問可有殺人輕判的先例?”
裴元明:......
怔住好一會。
“本官讓你直接說,你還真就半點不客氣啊?”
平日裡看那膽子比那子神大不了多少,現在開口就把想替那杜氏免罪的心思擺在了明面上?
裴元明沉下臉:“楊少卿,律法豈容你當兒戲?”
被那雙鋒銳的眸掃過,沈旆甯垂在身側的手倏然攥緊,她頂着責問擡起頭:“大人,卑職若是将律法當兒戲,那便不會跟您開這個口了。”
望着明顯緊張卻堅定的人,思忖片刻:“殺害崔長耀一事,杜氏可認?”
“她認。”沈旆甯沒否認。
“你在架閣庫中那幾日也該閱覽了不少卷宗,你可見過有哪條律法說故意殺人者無需償命的?”裴元明朝她輕嗤:“杜氏既已認罪,你卻跑來問本官要殺人輕判的法子,這不是兒戲是什麼?”
“正因沒有,卑職才來請教大人。”
聽她那直白到理直氣壯的語氣,裴元明都氣笑了:“那如此說來本官還得誇你?”
“是卑職職責所在,應該做的。”
她那副垂着腦袋虛心請教的模樣,讓裴元明頓時啞然,生出了想去校場掄起長刀大耍一通的沖動。
視線打量着眼前卑躬卻又透出一股子氣人勁兒的沈旆甯好半晌,他才正色問:“楊大人,你可知一旦做出這個決定,那得罪的可不僅僅是崔家了。”
“哪怕退一步不提家世,杜氏殺人已是事實,無論哪個朝代都沒有殺人不償命這個理。”
裴元明提醒的這些,從獄中出來後走的這一路上沈旆甯也都在考量。無論是崔家還是天下輿論,都不是她能擔得起的。
“大人說的是。”
隻見她微微欠身,輕歎的語氣不似裴元明想的那般铿锵,可待再擡眸,裡頭卻堅定依舊:“可這事,卑職還是想去試試......”
“你不怕?”
“不怕。”
裴元明眉峰輕挑,不等他問就瞥見那連眼尾處都還泛着紅暈的人淡笑道:“卑職可是奉旨查案。”
沈旆甯已經在心裡盤算好了。
無論皇帝指派“他”來稽查這個案子是何心思,可她卻完全能利用皇帝的诏谕,扯着大旗做虎皮。
既是查,那便查到底。
“裴大人,崔家再大,難道還能越過陛下去麼?”
能不能越過裴元明不敢說,他深深地看了沈旆甯一眼,斂去眸中一閃而過的複雜:“你既已經決定了那便去做,隻是這條路能不能行得通,最後都端看你自己。”
不用裴元明提醒沈旆甯也都有數。
就算能借皇帝的帽子去稽查這件案子,可她一個小小的大理寺少卿,在皇帝眼裡不過就是枚随時可以舍掉的棋子。
盧少卿可以在一夕之間換成姓楊的,自然也可以将姓楊的換掉。
就如同做生意,物件好就能換個高價,若是不好,哪怕賠本也能賺吆喝。更何況皇帝任用誰罷黜誰,隻要不動他的心腹,那便都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這其中道理她心知肚明。
金烏西墜,風雪驟起。
侵襲而來的一陣寒涼使得裴元明收攏思緒。目光穿過逐漸漫起的夕霧落在那單薄而瑟縮的背影上,他眸色也跟着深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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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上擔了重擔,連不怕那樣的大話都說出了口,今日落轎到書房這幾步沈旆甯走得格外沉重。
思索着這件案子該從哪裡入手,連楊遠清一路跟在後頭喊她都沒注意。
“想什麼那麼入神?”
進門後,楊遠清沒好氣地将端在手裡的湯盅往桌上一擱,不過這些日子他也被折磨得有些麻木,硬是連火氣都收斂了不少。
順手将盅蓋掀開後趕忙用發燙的指腹捏住了耳垂。
沈旆甯回過神,把湯盅往他跟前推了推:“你喝了吧。”
自打太醫說要修養,每日回來必定會有一盅補湯等着她。到後來升了官,劉氏時不時也去坊市中碰運氣,帶回來些别的補品。
這幾日看鏡子,都覺着楊遠清這張臉圓潤了不少,再反觀她的模樣。
活像老了幾歲。
想到這沈旆甯頓時坐不住了,也不管楊遠清樂不樂意:“從今兒起,娘他們炖的這些,你都喝了。”
何時換回來雖還沒個定數,可若繼續這麼下去,怕是不用等到那天,她自個兒的身子都虧空幹淨了。
也是被磋磨夠了,聽聞楊遠清也沒客氣,伸手撈過湯盅,邊吹邊一勺勺往嘴裡送:“從前我倒不知娘如此偏心。”
湯上浮着一層油花,涼得慢,湯還沒喝幾口楊遠清就被燙得唇角發紅。
喝着湯,他似乎越說越傷心委屈:“今日晌午太累,我趁她睡着便回房小憩了一刻鐘,誰知喜雙那死丫頭轉頭就去跟娘告狀。”
“不過是個簽了身契的丫鬟,娘卻信她都不信我。”
“明兒你跟娘開個口,将那死丫頭發賣出去。”
不知楊遠清他氣得将嘴裡的肉當成了誰,洩憤似的來回嚼了十數遍才咽進肚裡。
他話裡藏不住的怨憤,聽得沈旆甯握着墨條的手微頓,撩眼看他:“喜雙不是向來都那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