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燭影被沈旆甯猛烈甩袖的動作驚出陣陣搖曳。
楊遠清也沒料想她反應會如此激烈,被吓得愣怔原地。
茫然中對上那雙似驚濤湧動的眸,不解,又隻能壓下急躁耐着性子解釋:“我說這些可都是為你好!”
“才當了短短幾日官,你不會就以為能夠蚍蜉撼樹連自己幾斤幾兩都忘了罷?”
越說楊遠清心裡就越驚懼。
陛下是何用意沒人清楚。诏谕下來時,他都猜測會不會是想把他推出去當那平息崔家怒火的靶子。
直到轉念一想,想到大理寺卿是裴元明後他才松了口氣。隻要沈氏按照裴元明說的去做,無論這事最後進展到何種地步他都能将完完全全地将自己摘出來。
現在倒好!沈氏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真想要将這事攬下!
剛才的火氣在楊遠清鄙夷的語氣中化為冷漠。沈旆甯閉眼緩緩将方才猝起的呼吸平定,再看向他時眸底的情緒已化作薄霧清冷。
“你嘴上說的這些為我好我受不起。”平淡的語氣和方才判若兩人:“如果真想為我好,那就請你幫我去辦件事。”
為她那請字,楊遠清一怔,脫口問道:“去辦何事?”
“我會在這些天挑個日子将你那些個同僚都請來家裡,到時你給他們的夫人也都下帖子,替我打聽打聽崔家的事。”
聽她說要在家中設宴時楊遠清臉上就已然露出不滿之色,再等往後聽清後半句她說讓他幫忙跟那些個夫人打聽崔家之事,才後知後覺回過神,她根本就沒把他說的話聽進去!
“沈——”
“你若是不幫,這官我當不了,早朝你願意去便去,至于陛下的诏谕,你自個兒去請裴大人吧。”
深知他性子的沈旆甯懶得跟他掰扯,直接把話撂下。
霎時間楊遠清腹稿就盡數被堵住,戛然而止的那口氣憋得他漲紅:“你這是在威脅我?”
相較他的忿然,沈旆甯卻面色淡然:“方才不是你說我不清楚自己幾斤幾兩麼?說這事一定要裴大人辦,我這都随了你的意了你怎地還不滿意?你到底想要怎樣?”
在她目含漠然瞥來那一刻,楊遠清倏地啞然,那滿腹文采好似沒了半點用武之地。
在衙署來回忙了大半天本就憊懶,剛才被楊遠清幾句話一激,哪怕火氣散去也還是抵不住四肢湧上的酸軟。
懶懶地倚回矮塌上,在靜默中等着楊遠清的抉擇。
如她所說,她并無賭氣或威脅的意思,隻是覺得這身子到底是楊遠清的,若他不願那麼做,她也不好逆了他的意願。
隻是這事她心中已有決斷,不願按他的說法去置身事外,倘若事情到了誰都不願妥協的那步,倒不如就都别幹。
“沈氏——”
楊遠清本還想勸說她打消念頭,可在吞吐半天,最後開口問的卻是她宴請的打算:“你也知娘她不願在家中設宴。”
沈旆甯滿不在意:“這事由我去說。”
自知隻要是“他”開口,不用多費口舌這事都能成,楊遠清便徹底打消了念頭,捏着鼻子認下。
唯一不死心的法子就隻剩下了夜裡祈禱在設宴前能和沈旆甯換回來,那樣的話便是各歸各位皆大歡喜。
為此他次日還起了個大早,趕在楊母前去小佛堂中燒了柱頭香。
可惜菩薩神佛沒顯靈。
定下日子,沈旆甯就讓楊遠清幫忙給他在戶部熟識的同僚寫了請帖。
把帖子發出去那日早朝,朝政殿中一改往日百無聊賴。
腦袋本就擡不高的群臣們今日幾乎将腦門都要貼到了胸前。
廷下隻有一人姿态昂揚。
裴元明前頭還站着丞相和各部尚書等一行官員,可人高馬大體格壯的他卻感覺硬生生壓了他們一頭。
那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嚣張氣焰,連坐在最上方的齊頌瞥見都覺着眼疼。
真是天要下紅雨了,今兒裴元明這厮竟然主動來上朝。
百官摸不準他這次上朝是為了何事,無論平日裡和他有仇沒仇的,下意識間連氣都不敢大聲喘,生怕一言不合拳頭就落在了腦袋上。
“你們有事直接上奏啊!還等着陛下請你們啊?”
這群老貨怎地該吱聲時又都成了啞巴?他可是放棄了練拳抽空過來的!
裴元明粗犷的一嗓門,吼得百官齊齊哆嗦。不說頂多被罵,說錯了怕是裴元明那厮拳頭都要直接砸腦袋上。
衆人打好的腹稿忘了個一幹二淨。
憋了半天,末了還是崔丞相握着笏闆躬身上前:“臣有本奏。”
崔文觀一開口,群臣似找到了主心骨般得到了喘息。原本作壁上觀的齊頌垂眸望向那張總是挂着笑意的臉:“準。”
“啟禀陛下,”崔文觀語氣帶上片刻停頓才又緩緩開口:“崔大人想托微臣來問問,楊少卿那案件現下進展如何。這事本不應由微臣提起,可崔參政因喪子之痛已卧病在床,得陛下體恤他自不敢帶病容前來面聖,便懇請微臣幫忙問上一句。”
崔文觀位高權重貴為丞相,說出來的話卻透着十分恭敬。
崔參政就那麼一個獨子,白發人送黑發人本就是大悲之事,急切也乃人之常情。
哪怕齊頌知他這話僭越,可無論是何種角度,單從伸手不打笑臉人這點來說,他也隻能勾唇扯出假笑。
自诏谕頒發那日起,滿朝文武的眼睛都盯在了楊少卿身上。
可現已時隔半月有餘,竟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崔文觀說完便躬下腰等齊頌發話,其餘官員雖保持着眼觀鼻鼻觀心的姿态,背地裡耳朵卻不敢放下,生怕聽漏。
“丞相言重,平日裡參政大人說是您的左膀右臂都不為過,您替他着急是應該的,隻是——”笑意和藹的齊頌話鋒一轉:“朕既已将此事全權交由大理寺和楊大人稽查,結案前,那些細枝末節,朕恐怕還不如丞相大人您知道得多呢。”
打趣間,不鹹不淡地将話丢了回去。
君臣二人短短兩句話,卻聽得百官心裡突突直跳。
崔參政和丞相都出身清河崔氏,私下裡,丞相更是崔參政的堂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