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吟寒幾乎是脫口而出:“絕不可能是鳳缃。”
司馬儀聽出他語氣裡的笃定,卻忽然有些羨慕鳳缃。
她這一生這麼過了幾十年,風光過,沒落過,卻不會有一個人願意站在她身側,堅定地說一句:“絕不會是她。”
不必去求證就會相信的人,或許,曾經有過吧。
兩人出了山洞,外面又開始落雨。
山色空濛,綠水迢迢,萬物都被薄霧輕紗籠罩着,呈現一派迷蒙混沌的美。
在這樣的天氣,睡覺是最适合的。殺人也是最适合的。
她伸出手去,接了一捧水權作淨手之用,手洗淨了,似乎就将殺戮洗去,人幹淨了,心也能舒一口氣。
然而,無窮無盡的殺戮,真的能終止嗎?
陸吟寒在身後抖撐開一傘,向上方遙遙招了個手,不多時便有馬蹄聲遠遠地響起,如悶雷滾動之聲,由遠及近,隻是幾息的工夫,便到了眼前。
他身手敏捷地翻身上馬,随即向司馬儀伸出一手,“落雨了,我送儀姑娘回去吧。”
司馬儀愈發看不懂陸吟寒,分明兩人隔着血海深仇,他為何總是能做到這般的淡然,仿若一個局外人一般,隻是偶爾恨意會掩飾不住地瀉落,讓她在忘卻他的真實身份的邊界時陡然驚醒。
但仔細想想,他們二人一同做的事也并非正常人能做的,也隻有仇人會日日刀劍相向,會在深夜醉倒時流露出真實的情緒,含淚望向對方時毫不掩飾自己心中的恨意,佯裝玩笑地說:“我早該殺了你的。”
如果他沒有利用價值,她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
如果她沒有利用價值,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殺了她。
這樣濃烈的恨意卻藏在兩幅雲淡風輕的皮囊下。
可惜她不是司馬儀,他也不是陸吟寒。
這樣平靜的日子終究會結束。
司馬儀忽而一笑,将手搭上了陸吟寒俯身遞出的那隻手上,借勢上了馬背,坐到了他身後。
馬背很寬敞,她和陸吟寒之間隔了一拳的距離也依舊不覺得擁擠。
他将傘遞給她,司馬儀從善如流地接過,遮住了垂瀉的天光和斜落的無邊細雨。
縱目望去,隻見雨霧在山巒間袅袅盤旋,依山而落的屋宇升起煮飯燒菜的炊煙,一縷一縷地流入天幕,而浩大蒼穹也因染上幾分人間煙火氣而覆上了一層朦胧而溫馨的美。
歸家的牧童會悠哉悠哉地吹着衢州小調,驅牛而行,望見等候在村口的爹娘時,展顔而笑。
芳香撲鼻的飯菜,溫暖的燭光,絮絮叨叨的家鄉話,在這裡慢慢展開。
然而隻是一隅,隻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喜樂。
除此以外,一切都是肅然寂寂,蕭索凄涼。
她如過客,眼觀世間悲歡,卻早已深陷在人間的風雨如晦中,難以獨善其身。
舍了一身風骨,于業火中掙揣,暫忘舊恨,淬心沐火,是否能換來一場不負恩仇的圓滿?
陸吟寒的聲音平穩地響起:“累了就睡一會兒。”
司馬儀收回神思,不鹹不淡地譏笑:“……這得好好考慮考慮,萬一你一個不高興将我踹下山崖了可怎麼辦?”
她還是很惜命的。
“我還沒有卑劣到那種地步。”
“這個……有待商榷。”
陸吟寒:……
馬行在雨中,不急不緩,和嘩嘩啦啦的雨聲一同響在天地間。
頭頂的傘穩穩當當地撐着,雨密了又散,疾了又緩,也絲毫沒有影響到傘下的人。
感受着司馬儀冷淡溫熱的呼吸輕輕噴在自己的頸側,陸吟寒忽然感到很安心,他的思緒也随着雨聲飄向很遠很遠的往昔。
彼時他初入鶴雲台,又是一隻妖,自然不受待見。祁筠不在的日子裡,人人都能踹他一腳,夾雜着令人作嘔的辱罵。
他一度無法忍受,想過逃離。
可每晚祁筠回來時,總是眉開眼笑地逗他,講她白日裡練功的趣聞,講她下山除妖的經曆,還總是帶回來一些奇珍異寶哄他開心。
他起初厭惡她。厭惡她的這副做派。
她越是風光,越是仁善,越是待他好,他便越是嫉恨。
鶴雲台踩在他一族的屍骨上揚名,其後人雖未參與那場屠殺,可他們憑什麼這樣心安理得地走在累累白骨鋪成的坦途上,沐浴在殘血映照的舉世矚目的晖光中。
祁筠越是成功,越是受世人稱贊,他便不可抑制地想到,若他族未覆滅,這些榮光,這些贊譽,也能屬于他。
他不必東躲西藏,不必寄人籬下,不必忍辱負重,不必承受這些他本不該承受的東西。
祁家人,偷走了本該屬于他的一切。
然而在知道祁筠的處境之後,他心裡終于生出一些隐秘的快感和得意。
原來,你也不快樂。
他跟随她多年,知道她被人人豔羨的背後藏着一顆怎樣孤寂的心。母親早逝,父親是位高權重的鶴雲台宗主,她是天之驕女,在重重重壓之下,不得不扮演着最完美的繼承人的角色。
唯一的離經叛道便是收了一隻妖獸回鶴雲台。或許他隻是她向父親反抗宣洩的工具罷了。
在這樣複雜的情感中,他在鶴雲台待了五年。
她待他,是極好的。可這種好,似乎隻是因為她将他看作一隻排遣寂寞的寵物。
是的,寵物罷了。
他原以為自己不在意這些。
畢竟他幼年全族便覆滅在祁家人之手,獨自一人被關在縛妖塔裡幾百年,好不容易逃出來後,在人間流浪時依舊提心吊膽,畏懼着有一天再次被關進那暗無天日的塔内。
于是在遇見她時,便存了刻意接近的心思。
她雖修為絕頂,卻未必懂得人心險惡,是而一切都是那麼的輕易,順理成章。
她帶他回鶴雲台,讓他在那裡紮根,盡她所能給他最好的,甚至還多次出手教訓辱罵他的同門。
可這一切不過是維護自己的面子罷了。畢竟打狗也是要看主人的。
不知不覺中,他開始在意她的想法。
他總是存着一絲的僥幸心理,想着自己在她心中總歸和旁人不同。
卻沒曾想,滿懷歡喜接過的禮物竟然是能置他于死地的焚骨環。
那是她十八歲的生辰。也是他陪她過的第五個生辰。
他仰卧在樹上,一如往昔,百無聊賴,懶懶看着這些人類載歌載舞,分享歡愉。
說什麼呢?除盡世間妖邪,真蠢。
他漫不經心地笑着,笑着,忽然覺得自己在這裡過得也不算糟糕。至少不再颠沛流離,提心吊膽了,至少有了一個不算家的家。
可這是祁筠的施舍,鶴雲台的施舍,仇家的施舍。這樣的施舍能持續多久呢?
他本就為複仇而來,本不該貪圖這些浮于表面的溫暖。
祁筠歡喜地喚他:“阿鶴!”
他應聲看過去。
那天恰是小暑節氣。深夜滿山寂寂,梧桐墜葉。
琴聲斷續傳來,人潮中一眼眼掠過,他隻一擡眼,便看見了祁筠。
分明已是月上中天,又是在這樣峭拔的山峰之上,本該寒意襲人,他卻沒由來地感到有些燥熱。
耳邊傳來的一聲呼喚劃破夜幕,如碎珠般溶了夜色的寒和她沉甸甸的喜悅,漸漸浸成了最深重的墨色,在眼前濺起,滾落,濺起……
他視線隐約模糊了。周遭變得朦胧虛無,四下萬籁俱寂。
隻能看見她雙眼如寒星一般明亮,似白玉琢出一般澄澈,而天地間,她眼中似乎隻映照出了自己。
這樣的眷顧,不由得令他有些失了神。
他收斂了多餘的心思,飛掠到她跟前。
祁筠眼中有些猶豫,帶着些忐忑和不确信,終于說:“阿鶴,今日是我十八歲的生辰……”
他以為她是要向他讨要禮物。
沒想到下一瞬她低下頭,聲音低低的開口:“我有個禮物想要給你。”
他眉梢一挑,覺得有些稀奇。一是今日除了是她的生辰外,不是什麼其他的大日子,二是她每日都會帶些寶貝給他。
不曾見過她這般鄭重。
祁筠笑着從懷中掏出一個玉色的匣子,很是小心地在他眼前展開,兩枚指環靜靜地躺在冰冷的盒子裡,在月光下流轉瑩瑩光華,美不勝收。
她拿出那枚墨色的,小心翼翼地遞給阿鶴:“阿鶴一定要好好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