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時。
中元節。
風聲嗚咽,如低語萦繞耳畔。在彌散廣袤的夜色裡,月光穿過層層樹梢灑來,在地上映照出一片蒼白而陰森的光影。
兵部尚書鐵橫戈的小妾尚淺淺,正在小院子的角落裡施酒食、焚紙衣紙錢。
尚淺淺從小受家人熏陶,是一個非常信奉神明鬼魂的人。按照家中過去中元節的慣例,父母雙亡的已嫁女,應當翦紙為廚,籠紗具百物,超度父母雙親,甚至普度亡靈。
但鐵橫戈極其厭惡這套“烏煙瘴氣”的東西,他在鐵府定下的規矩是,阖府上下的中元節習俗,均以禮部承辦的盂蘭盆會大禮為限,除了放河燈、蓮燈、蒿燈、吃盂蘭餅,不可私自有任何裝神弄鬼的事情發生。
即使是他最珍愛的妾室尚淺淺也不例外。
尚淺淺難以實現從孝道和從夫道的兩全,而她又對玄妙之事深信不疑,她認為,今日是地獄開門之日,所有魂靈離開冥界,有家可回的自然可循路歸家,而無家可歸的卻要遊蕩人間、徘徊無依。
在中元節,道觀會在道場舉行盛大的儀式,道士們建醮祈禱,超度亡魂;佛家也有幢幡寶蓋、梵呗、供果等來放焰口、普度魂靈。唯有久居深閨的她,什麼都不被允許參加。
内心的煎熬燒得她魂不守舍,最初嫁入府的幾年,她除了枯坐着,别無他法。近年來膽子大了一些,她都會找心腹偷偷備好物什,在院裡偷偷偷偷祭祀,也算是為父母盡孝了。
由于心腹在外出手極為大方,為她送貨的人自然也是守口如瓶。
就這樣,春節、上元節、中元節、清明節…她膽戰心驚又内心竊喜地悄悄做了許多場祭祀。
駕輕就熟之後,若運氣好,碰上鐵橫戈不在家,她還會偷偷請人來做法事或表演目連戲。
因為她打着聽戲曲的旗号,若是不熱衷于祭祀的旁人聽到,也不會覺得奇怪。
今日恰逢鐵橫戈在外吃酒,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她不敢過分張揚,隻遣散了侍女嬷嬷,備了糧食和淨水,在院内起火祭祀。
尚淺淺用紙剪成的招魂幡伴着嗚咽的風聲獵獵作響,上面詳細記載了她父母雙親的名諱及生卒年月,黑字白紙在鬼飓雲黑的天氣裡莫名多了一分詭異的氣息。
但她内心堅定赤誠,并不懼怕這份恐怖氣息。她低着頭,在靈幡下燒着紙灰,迎着如星的火炬,嘴裡還輕聲禱告着什麼。
一個如霧氣般飄渺的陰影搖曳在她眼前。
那人披散着頭發,身形纖細,面色蒼白,眼眶深邃,嘴角上揚出一抹奇異的笑容。
“妞妞?”尚淺淺認出了她。
李妞妞是給尚淺淺供應祭祀物什的人,平時不愛說話,總是喬裝打扮成侍女的模樣進了鐵府,送完東西就走。
有時收到尚淺淺的賞賜,也都是心平氣和地收下,沒有多大情緒起伏的樣子。
但她做事謹慎可靠,對主子衷心不二,就算脾氣古怪,尚淺淺也容忍了她這麼多年。
她今日下午來過鐵府,還收了尚淺淺一匹綢緞,不知為何,又在這半夜三更的時候似鬼魅般出現。
鐵府上下的侍女侍衛,竟沒有一人發現并前來通報的。
尚淺淺忽然感到毛骨悚然。
妞妞并不回答尚淺淺的問話,隻靜靜盯着她,眼眸漆黑,眼珠轉也不轉。
尚淺淺原本蹲在地上的雙腿,悄悄往角落後挪了挪。
這個角落是院子的死角,先後植過銀杏樹、槐樹、燈籠樹等,但這些樹在侍女的精心照顧下,竟還是先後死去了。尚淺淺覺得這裡的風水不好,就派人把樹坑鏟除,做成了一個小花壇。
這裡容易隐藏自己,故而成了她的祭祀聖地。原本修築的花壇,也因為她常年焚燒紙錢、祭祀做法,裡面零星種下的花朵都逐漸開始萎靡不振起來。
尚淺淺也不是什麼愛花之人,索性随它們去了。
此刻,她沿着花壇邊向後挪,忽然想起那些死在她手裡的花草樹木,硬生生打了個寒顫。
花草也要來索命,應該不至于吧?
妞妞不答話,隻低頭凝視着尚淺淺,她的裙擺被陰風吹拂,在地面上拖曳出沙沙的聲音。
尚淺淺這才發現,妞妞從來沒穿過這身衣服。
窮苦人家的女孩子,除了粗布麻衣,還有什麼能穿的?這身白裙雖然樸素,但質地上佳,絕不是妞妞可以負擔得起的。
“你究竟是誰?” 尚淺淺驚恐地看着“妞妞”。
眼前的女子,和妞妞的身形、相貌有九成相似,氣質和穿着卻截然不同。
空氣中彌漫着陰冷的氣息,令尚淺淺不寒而栗。
“妞妞”收起那抹奇異的笑容,輕輕開了口,聲音竟也和真正的“妞妞”出奇的一緻:“不是你招了我,要給我飯吃嗎?在哪裡?”
“招……”這個字讓尚淺淺的雙腿忍不住抖動起來。
她的确在做施酒食的事,但這麼多年,從未真正“招魂”過。
意識到自己招到了不幹淨的東西,她牙齒打顫,小聲瑟縮着呼喚:“來人啊……”
尚淺淺祭祀之地藏得隐蔽,此時又是半夜三更,自然不會有人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