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冬季,太皇太後的舊疾便會複發,這次更是來得急。老人家忽然暈厥了。
尚藥局的尚藥奉禦和直長以及太醫署的太醫令先後趕到了弘德殿,稍後又有幾個醫官候在外間聽吩咐。
媛媛和傅祯到來時,寶婵正吩咐人擡着火爐進殿,又開了一扇窗通風,青岚則立在榻前慌着神色看太醫令給太皇太後切脈,一旁又有尚藥局直長重新翻看太皇太後從前的脈案,自備接下來的用藥方案。
傅祯湊上前去,看過太皇太後面色蠟黃,閉眼不醒,一時心酸難忍。
太醫令擡起手後,尚藥奉禦與他對了個眼神,二人便已明了。雖說是舊疾,然則現下昏厥,需得立刻施針把人喚醒。
傅祯看他們略有遲疑,急道:“不必吞吞吐吐。”
“十宣放血要刺十指指尖,極痛,臣恐……”
話沒說完,傅祯已當機立斷:“施針!”
“喏。”
針博士奉上針,太醫令接過後,從火上烤過便慢慢刺入了老人家的十指尖。
都說十指連心,此法果真管用,不多時,血流出來,人就嘤嘤轉醒。
傅祯叫了聲:“阿婆?”
太皇太後含混不清地答應了一聲。
衆人聽見回音,提着的心才稍稍回落。
太皇太後清醒過來,卻還是渾身無力,乏力地動了動手,卻皺着眉道:“我這手,似被蟲蟻啃咬過,疼得厲害。”
傅祯卻是戚然一笑:“阿婆要吓壞我了。”
緊接着太醫令道:“此臣之過。”
太皇太後聽到熟悉的聲音,轉了眼睛往周圍一看,這才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被傅祯扶着坐起身,清了清喉嚨方道:“又勞動到幾位先生了。”
衆醫官忙道:“臣不敢當。”
又是一輪望聞問切後,尚藥奉禦和太醫令便商量用藥。
這時,媛媛擰了巾帕給太皇太後擦了臉,淨了手,喂了水。
老人家恢複了力氣便和傅祯說:“皇帝,冬日天冷,不必讓旁人再來這侍疾,有皇後在這陪着就好,我也能自在呆會。”
傅祯點頭應下。
今日帝後同在弘德殿侍膳,傳膳前,太皇太後忽然問媛媛:“皇後,過幾日得空陪我一道去護國天王寺禮佛。”
“是。”媛媛就道,“那妾這兩日再抄佛經,供到佛前,也是為您祈福。”
說到這裡,太皇太後問:“我聽六郎說,皇後在教他寫字?”
“六郎的授業恩師是陛下親選的吳尚書,那可是國朝書道大家,有此良玉,妾這塊碎磚又怎能拿得出手。”
太皇太後笑起來,卻又是一陣頭暈,緩了緩,續道:“你便是太過謙虛。”
“是六郎去含涼殿寫課業,偶爾拖延,妾督促他而已。”媛媛湊近老人家耳畔,低聲道,“他被吳尚書打怕了,又恐被陛下訓斥,這才總去妾那裡。”
太皇太後也和她附耳低聲:“他倒是個明白人,知道誰待他好,便往哪紮。”
傅祯知道阿婆喜歡媛媛,卻是沒想到待她比之鹹宜還要親昵。他實在搞不懂,為何她能這般讨阿婆歡心。不過,她能讨阿婆已是很好,不然老人家病痛加身,又如何能有分散患病時的難受?
太皇太後終究是上了年紀,這一病,比之去歲恢複要慢上許多,甚至除夕守歲都被衆人勸着歇下,以免又驟然昏厥,加重了病情。
本是期待莺飛草長之際可以讓她心情愉悅,卻不料花雨飛舞的好日子裡,衆人又跟着心慌起來。
這次傅祯從弘德殿侍疾後,問到媛媛跟前:“皇後,吳王心儀哪家的娘子?”
媛媛想了想後便答:“是左金吾衛大将軍的女三公子。”
傅祯點了點頭:“許給他。”
媛媛不知他為何突然轉變了主意。
不待她問,緊接着又聽傅祯說:“還有,你和鹹宜說,朕會在清貴之家的郎君裡給她選個驸馬。”
媛媛忍不住道:“那位娘子到底是二郎先前中意之人,可鹹宜去歲才為和親的事鬧得要死要活,陛下突然要給她選驸馬,隻怕她又要跳腳。”
傅祯深深吸了一氣,而後方沖她說:“宮裡的醫官看診,常常會安慰人……”
話沒繼續說出口,他輕輕搖了搖頭,那面容是從沒在媛媛面前顯露過的悲。
媛媛的心仿佛被一把大手死死擰緊,一時之間竟有些窒息,半晌方漸漸平複下來,說:“妾知道了。”
誰成想這次傅晨如願以後卻哭到傅祯跟前,還說要去寺中給太皇太後祈福誦經,隻期盼祖母能好起來。
他誠意十足,孝心十足,傅祯卻沒恩準,反而是催着他盡快迎娶王妃。
有了皇帝的旨意,禮部辦差就很快,當日便通過了議論,又請太史局合了婚,是以三書六禮走得很是順利,不過,卻也礙着五月是兇月,特意把親迎的日子改到了六月初十。
正是炎天暑熱之際,吳王的一場婚禮辦下來,衆人個個筋疲力竭。
這日,媛媛去弘德殿侍疾,待到太皇太後醒來,她一邊給老人家打扇,一邊道:“今日二郎攜婦進宮謝恩,方才您睡着,他們夫妻二人在外頭磕了頭就走了,這會正在太妃宮裡說話。不如妾把他們叫過來吧,新婦很想當面給您請安。”
太皇太後聽了,果然來了精神,就和青岚說:“快給我梳妝,别讓新婦笑話我。”
面藥口脂加上去,壓住了她本來虛弱的模樣,人也仿佛年輕了十歲,又有珠玉戴于二毛之上,不難看出矍铄之态。
世人皆愛好顔色,太皇太後現如今也喜塗脂抹粉,今日為了見二郎婦,更是用心裝扮,誰料見到了吳王妃,她卻有些驚詫。
吳王妃除了皮膚白皙外,姿色平平,這未免委屈了傅晨。不過她打眼瞧着,傅晨倒是對新婦很上心,言語間也充滿了關心,或許是此女頗有才情,這才得了他的喜歡吧。
大概是失望,太皇太後撐着力氣與吳王夫婦說了幾句話後便賞了一套文房四寶,随後就打發了他們。
媛媛如何不疑惑傅晨的奇怪之處,京中有多少才貌俱佳的娘子,偏是他相中了一個容貌普通的女郎。傅祯顧慮太皇太後病情,讓他盡快成婚,因而滿足他的心願,卻以恩典左金吾衛大将軍歸家養傷為由,暫讓左金吾衛将軍領衛中一切事物。
如此,倒真是吳王鐘情于王妃這個人的最好見證。
出宮以後,吳王妃問傅晨:“大王,我們就要去安州了嗎?”
國朝制度,親王成婚後會離京赴地方任刺史。如果一切順利,過不了多久,他便要離京赴任。
傅晨想着方才太皇太後的氣色,雖有嚴妝,卻依然能看出來老人家大不如前了,加之他聽楊太妃說起太皇太後的近況,自然明白陛下忽然讓他成婚是為了全太皇太後的心願。
或許,他一時半刻走不成了,尤其是一旦太皇太後崩逝,他更得留在京城守孝。
傅晨沒有回答王妃的問題,而是問她,“你去過京城之外的地方嗎?”
吳王妃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