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當日,傅楚楚進宮來,先去了含涼殿。
得知媛媛還在榻上躺着,她不由奇怪。皇後是個心細的人,往常有年節需操辦家宴,總要過問多次,莫非此次是累着了?
轉而一想,倒也明白了其中道理。
傅楚楚已懷有六個月的身孕,此時聽聞顧林生的事,不免為媛媛擔心了許久,好在結果算不得差,她又因胎未坐穩,便一直沒進宮來看媛媛。誰料等她胎象穩了,舅舅又出了事,連帶着皇後和鹦奴都被卷進其中,又跟着惴惴不安了許久,再之後聽說了舅舅被貶出京,自然就開始懼怕她這個兄長。
她僅僅是聽說了這些大事便心驚肉跳,皇後接連卷在其中,必定比她要難過許多。
入内去看時,恰逢媛媛剛坐起身,一臉憔悴,卻有些抱歉地說:“你懷着身孕還來看我,我卻沒梳妝,見笑了。”
傅楚楚就道:“殿下要是在意我,就不該讓我擔心你。好好的人,都……”
她說不下去了。
多年前媛媛在弘德殿陪伴阿婆時,傅楚楚總想找她玩,她看起來一本正經,實則嘴上功夫了得,她曾追着她在珠鏡殿跑,誓要撕了她的嘴。
可眼下再看她,是個什麼樣子?
傅楚楚歎了口氣,又說:“家宴快開始了,殿下快些準備吧。”别是耽擱了時間,又讓陛下生氣。
她二人同歲,媛媛比她略早幾月出生,成婚卻比她早三年,如今她有了身孕,媛媛卻一直沒有親骨肉,尤其聽說陛下的寵妃皇甫氏越發得意,傅楚楚心中便替她難受。
想起從前兩人一起在宮裡無憂無慮地玩。傅楚楚又記起更早之前的一樁舊事,陛下說阿婆身邊來了一位顧娘子,很适合做她的玩伴,讓她去求阿婆,以免錯過一個朋友。她隻當他是好心,便真的去了,阿婆卻不許她,陛下聽說後很是遺憾。後來細想,方知那是陛下意識到阿婆要給他賜婚,他拐彎抹角地拒絕顧娘子而已。
沒多久,他迎她入宮,卻撂在一旁去寵宮女,而後又寵一個和那宮女相似的人。皇後再如何大度也免不了有心中不平和窩氣的時候,有了心結,得不到寬慰,日子久了,哪怕有好言相勸也不能輕易消氣。
别人不知道他,傅楚楚和他一塊長大,自然清楚他要面子得很。他本就不喜皇後,傅楚楚又常見他給皇後難堪,即便是他想和皇後維持一個平穩局面必定不會說一句軟話,又如何讓夫妻之間的結順利解開?
再加上今年朝裡朝外發生的這兩件大事,他利利落落掃清了阻礙或是掣肘的人,全沒有顧及皇後的意思,隻怕皇後稍有不滿,他還會埋怨她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如今皇後一副病容也不見他問候一句,興許這會正和皇甫昭儀溫情脈脈地炫耀他的得意成果和雄心抱負。
從前傅楚楚不在意驸馬的時候,他愛做什麼便做什麼,趕上她生氣罵他,驸馬也不還嘴。她隻當驸馬是懼于天家威嚴,可驸馬卻臊眉耷眼地和她說,女人是用來疼的,不是用來置氣或者洩憤的,等罵完了,消了氣也就好了。
那時她就在想,不管是夫妻,還是朋友,又或是萍水相逢之人,彼此多一份體諒,多一分理解,總不會錯。
媛媛和傅祯的關系變成這樣,必定是兩人之間的體諒和理解的秤失衡了。
媛媛早不想體諒和理解他了。畢竟,他也不曾體諒和理解她。
從傅晨以她窺竊神器為由起兵,傅祯每每提及前朝就是在提醒她注意避嫌,到前不久父親被解除将兵權,再到裴鄭二人被貶出京,她幾乎被逼得喘不過氣來。
她如何不知他想要什麼?隻是她真的無法當做什麼都沒發生,何況她見過陳未晞的畫像。她佩服王順的地方正是在于他始終面帶笑容地待人。她想學卻學不來,被傷得鮮血淋漓還能歡歡喜喜把自己獻出去,簡直太難,平心靜氣也做不到。
然而,她占着皇後的位置,免不得要向他俯首。何況她的境況越來越遭,又不能像常人家的娘子那樣和夫君和離,一别兩寬,将來再嫁個如意郎君。
即使她心中有怨恨也不能表露分毫。
媛媛隻能盡快調整自己這副無能之态,也壓下去那顆憤憤不平之心。
塗了面藥、胭脂和口脂,她的氣色看上去好了許多,隻是,她至清遠閣赴宴時,卻到底不比從前輕松,加之飲了幾杯酒,困意襲來,觀看歌舞時,眼皮就如水流一樣,自然而然往下淌。
實在忍不住了,她便借口更衣離席。
傅祯顯然不悅,誤以為她在惱他讓皇甫昭儀操辦家宴,當着一衆宗親和國戚中途離席,就越發覺着她無理取鬧,有失體統!
媛媛從閣上下來時,腳步虛浮,恰逢雲舒要給她罩披風,沒料到她已力竭。
媛媛暈乎乎向前撲去。
幸而這時手臂多了支撐,她被拽扶着站定,緩了緩,腦中嗡鳴消除,眼前的暈黑也撤走了。
“殿下無礙吧?”
大概是喻柬之刻意壓低了聲音,以緻媛媛沒反應過來這個熟悉的聲音是誰,擡眸去看,雲舒已上前攙扶她,喻柬之便收回了手,又往後退了一步,做了個請姿,又說:“西側有空屋可供殿下暫歇。”
媛媛被雲舒扶着向西去,她忽然停下了腳步,側眼看向那個依然向他拘禮的人,忽然就想說:“師兄,你送我回家吧。”
她初學丹青被師父罵時,委屈湧上心頭,躲在案邊掉眼淚,沖喻柬之說:“我不想畫了,師兄,你送我回家吧。”
——我不想留在宮裡了,但你,卻無法送我回家。
喻柬之在想,如果顧将軍早幾年就有回京奉母之心,他爺娘必定毫無顧忌且欣喜若狂地請官媒去顧家提親。
事實是,沒有如果。
媛媛收了目光,正欲擡步,身後卻傳來一聲呼喊:“嬢嬢?”
媛媛調整了情緒,回眸望去,傅練正牽着鹦奴的手往下走。
傅練很是擔心她,扯掉鹦奴手裡的月餅就拽着他離了席。
鹦奴脫離傅練的拉扯,蹭蹭蹭地跑到媛媛跟前,拽住她衣袖,昂首問她:“嬢嬢不舒服?”
媛媛擡手在他額上一點,随口道:“出來透口氣。你和六叔回去吧。”轉而看向傅練,說,“帶他回席,别讓他吃許多蟹。”
鹦奴卻說:“我想讓嬢嬢陪我。”
傅練又牽起他的手,說:“六叔和你一塊陪嬢嬢。”
喻柬之收回目光時,看向閣外的月亮,沒有對月當歌之心,反覺清清冷冷,凄凄慘慘。
不過是操辦了一場家宴而已,皇甫昭儀卻得傅祯盛贊,還說早知她能做這些,應給她用武之地,皇甫昭儀巧笑倩兮:“若真是如此,想必殿下……”
傅祯卻隻問她:“你不想嗎?”
皇甫昭儀先是怔愣,随即胸口狂跳:“若得陛下恩旨,妾榮幸之至。”
中秋過後,媛媛讓尚服局做了幾套新衣。她在穿戴上挑剔得很,尚服局也摸準了她的路數,但凡給含涼殿供衣,必定得做足更改的心思,若隻改一次那都是殿下變相贊她們手藝進步了。
媛媛塗了胭脂,點了口脂,穿上新衣,帶上親手做的幾樣點心,就往紫宸殿去了。
傅祯剛打完一場擊鞠賽,身上的汗還沒消幹淨,正急着沐浴更衣,一邊讓人去請皇甫昭儀,一邊往殿内去,卻見媛媛裝飾一新,端正給他行了個禮。
傅祯從她身邊走過,問:“皇後有事?”
說着,先接過宮人遞來的茶,灌了半盞,又問:“什麼時候來的?”
“才來。”媛媛指着食盒道,“妾做了幾樣點心,想請陛下嘗嘗。”
“嗯,放下吧。”傅祯又說,“朕今日還有别事,皇後先回去。”
擱往常,她早轉身走了,尤其聽到他讓人去請皇甫昭儀,更覺無聊。可她卻問:“陛下何時得閑?”
“說不好。”傅祯擱了茶盞,指着宮人取出來的點心,說,“皇後做這個最是費時,想是累得很了,回去後早些休息。”
趕人趕到這份上,她賴着不走又招人嫌。
隔日她又來,傅祯以政務繁忙為由拒不相見。
媛媛有些灰心,隻是尚未死心,又過幾日,她再次來紫宸殿,傅祯終于讓她入内,且留她用了晚膳。
往往他留人用膳就是要留人侍寝之意。宮門下鑰前,媛媛的一顆心跳得飛快,然而,宮人撤走碟碗時,傅祯卻隻是看着她。
媛媛被盯得不自在,問:“陛下……在看什麼?”
“沒什麼。”
他本可以提前讓她走,偏是等着皇甫昭儀過來後,讓她說給媛媛聽:“殿下,妾是奉旨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