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送到洛陽去。”
“喏。”
回到紫宸殿,王順就去找智永的《真草千字文》,轉而讓秦通送至齊王府後,天黑前又到傅祯跟前複旨。
他聽罷隻點了個頭,卻忽然問:“顧家報喪的事齊全了嗎?”
顧将軍追贈上柱國的恩旨早就送到禮部了,顧家報喪的事自然也就沒落下。是以秦通正要回話,卻被王順搶了先:“還差一人。”
“嗯。”傅祯點了個頭。
嗯。嗯又是什麼意思啊?
本以為這茬就這麼揭過去了,偏是夜間安寝時,帳内忽然傳出來一句:“告訴她!”
馮全聽得發懵,直至翌日一早問了王順後才明白了何意。
王順去掖庭時,卻沒在從前的那個院子看到媛媛,也沒見到有人居住的痕迹,不禁納罕。
掖庭宮中部是無寵宮妃、宮女和女官的居住地,北部為宮人教藝之所,西南是内侍省。
掖庭令立刻道:“淑景殿尚未修好,顧廢後親自選了一個小院。”
王順就問:“果真是親自?”
掖庭令趕忙解釋:“這種事某不敢胡言。”
王順也知媛媛的脾性,犟起來連傅祯的面子的都不給,這下又是燒房子又是挪地方,她指定心裡不舒服,賭氣往别處搬并不稀奇。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她親自選的居所會如此破敗。
媛媛因祖母和父親的離世過度傷心,本不願見任何人,卻因父親追封上柱國後不敢再和紫宸殿使性子,于是面對王順時,她表現得還算正常。
王順與她說完之後,媛媛隻是點了點頭。
王順哪知她已知情,看她無悲無喜,又居此處,不免疑心她神智失常,想勸幾句,媛媛已經送客了。
王順無法,隻能提醒雲舒小心侍奉。
他回紫宸殿複旨時,傅祯才反應過來淑景殿自起火至今已一年有餘。
說到情有可原,也的确有幾分道理。
彼時将作監的人或流或貶了許多人,即便有人頂上去,可那些營造的工匠卻被挑剔很了,又要看圖又要取木,還得注意細節以免招災,如此,需要的時間就多了。
卻也太過耗時。
不是讓皇甫昭儀去做這事?
她可是越發放肆了。
倘若問罪,她指定要說将作監無能,興許又會攀扯出貴妃或是德妃又或是賢妃,幾人來紫宸殿争吵一番,傅祯煩都來不及。他誰也不想見,誰也不想問,直接令道:“知會将作監,淑景殿務必在年關前完工。”
有了聖意,自是無人敢懈怠,淑景殿的敲敲打打聲越發頻繁起來。
皇甫昭儀聽說顧林生追封上柱國時便心有餘悸,如今又有敕令命淑景殿加緊營造,越發憂心,隻能不斷提醒自己穩住。
可她光穩住有什麼用?文融相勸她盡早得一個皇子的好意,她即便有心,卻也不能如願,現如今她往紫宸殿去,不是王順便是馮全說朝務繁忙,就把她打發了。
淑景殿果真在嘉定十三年的臘月完工,可惜媛媛卻忽然病重,起不得身,因而移殿的事就耽擱下來了。
傅祯聽後,居然以為媛媛那股煩人的倔勁又附了身,欲跟他作對讓世人罵他苛待于她!便就什麼也沒說,默許她愛搬不搬!
而後王順委婉提到此事,他根本不理。她慣會如此,他要賞她時,她作态拒絕,等他冷臉了,偏她又來獻媚!他不願慣她這臭德性,從前如此,今後也如此!
談什麼今後!他和她早已沒了今後!
正因無明旨讓媛媛遷回淑景殿,加之顧家的人全在守孝,宮人們便有膽子給她使眼色了,而她這一場由風寒引起的病,養到嘉定十四年的正月才轉好。
嘉定十四年的春,天氣轉暖,櫻桃樹上綻出花苞,沒兩日,一樹粉色迎着煦煦春風微微晃動,地上就接了不少花瓣。
媛媛換上了單薄的素色春衫,要和雲舒去擡水。自從季符和冬雪幾人病故後,這主仆二人的日子的确過得艱難。
宮人們越發作踐起她來了。
媛媛内心煩悶,可身在掖庭,便不願與他們起争執,雲舒氣急了,與他們分辨幾句,他們居然做勢要打,幸而被媛媛拉開了。
能怨誰啊?他們遵循聖意而已。
可是她一再退讓,非但沒得到應有對待,卻招緻了讓她難以忍受的折辱。
掖庭宮西南是内侍省,宦官之中也分高低貴賤,有了權勢後便活躍了心思,居然把主意打到媛媛身上來了。
少女時期便乖巧可愛,居于掖庭時更顯性子淡泊,春衫之下的筆直身段,容易讓人浮想聯翩。
哪怕他們都稱不上是男人,卻比正常男子更具叵測之心。
起初隻有一個内侍拐彎抹角說可以幫她,媛媛全然當做聽不見,誰料之後竟有幾個内侍于她取水路上欲逼迫于她。
傅練瞧見時,尚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熟知宮中險惡的許謙已先一步喝住:“你們在做什麼?”
任誰也沒想到,曾經的大衛國母,險些淪為幾個腌臜潑才的玩物。
傅練其實早讓許謙打聽到了媛媛的住處,可惜雲舒一直在擋他,他便顧及許謙口中提到的“外男”二字,不宜硬闖。尤其許謙後來又和他說,若是他做得太過,會害了她,他便就更加小心。
聽說她會外出擡水,是以他每每進宮之際,總借口來太極宮,偶爾能遠遠看上她一眼。
今日多看了她一眼,是她從未在他面前展示過的脆弱。
傅練緊急解下身上披風,走上前去,欲給那受驚之人一個談不上慰藉的相助,卻看她的脊背明顯一僵。
這時死死護住她的雲舒已經扭過頭來,見到他時,忽然喜極而泣,接過他手中之物就給媛媛裹在了身上,嘴上還在念叨:“沒事了沒事了。”
的确沒事了,可惜媛媛卻忽然失了聲,幾次張口,均未聞其音。
傅練送她回小院後,狂奔至太醫署,摟着太醫令問:“人在受驚時是否會失聲?”
太醫令年歲大,渾身上下骨頭也松了,此刻被他拽得一顫,回過神來才點頭說:“的确會如此。”
“如何醫治?”傅練又補充一句,“方子裡還需來點安神的藥。”
太醫令這次真看清他了,要給他行禮,他則煩悶托着他手道:“得得得!”
“六大王失聲了?”
傅練不由瞪眼:“我這不在跟你說話?”
太醫令臉上多了褶子,慢吞吞地赧然問:“六大王要醫何人?”
“要你管!”他說完又覺不對,趕緊換了口吻找補道,“要你管一件事。”
“究竟是何人病了?”這老頭又慢吞吞道,“醫家看診講究望聞……”
“嗨呀你這人真磨蹭,難怪你去不了尚藥局!”傅練急得直抒胸臆,“就你這樣給聖人看診,病都好了,你話都沒說完!”
他氣,太醫令也氣。這老頭最聽不慣他太醫署不及尚藥局的話,于是直接頂了一句:“六大王既看不上臣,去找尚藥局的醫官好了!”
他哪敢啊!顧娘子落難至此,縱然有宮人的踐踏,卻少不得是層層之間揣摩到了聖意,他自然就不便去請尚藥局的醫官,萬一問起來他們其中有人開方子,雙方都得慘,顧娘子會更慘。
傅練不管不顧地上前摟着他的胳膊道:“哎呦我的大衛杏林聖手,今日我求一劑醫治喉疾外加安神之藥,可否行個方便?”
他磨破了嘴皮才讓那老頭開了恩,事後隻說:“我這是為我幼時舊友所求,你隻管記我名字就好,診金和藥錢,我會送到你府上去。”
媛媛這喉疾來得快,得妙手之方,自然也就恢複得快。
吃了大半個月藥,夜裡不再有噩夢攪擾,也能發聲了,不過音色尚未恢複如初。
這也足夠雲舒歡喜一場。
得虧有六大王出手相助,不然她們不知要如何活下去了。
不僅如此,聽說内侍省的内侍監都挨了一巴掌,他們雖是宦官,卻也有身份,隻不過在傅練面前卻不敢發作,捂着臉委屈地問:“這……這是哪得罪六大王了?”
那幾個罪大惡極之人自不敢張揚,是以内侍監并不知情。
傅練反而理直氣壯道:“前陣劃到我家裡的人多半不懂規矩,我不來找你難道要去找陛下理論?”
内侍監十分無語,卻又惹不起這尊佛,“哎哎”了兩聲後,又發誓從今日起,他必定仔細管教他們保管不給陛下丢臉。
傅練也不便多與他們理論,畢竟顧娘子清譽更為要緊。
傅練再次出現在掖庭時,已經是初夏了。
媛媛的喉疾算是痊愈,奈何聲音尚有些沙啞。她穿着一件素衣,可惜她沒幾件能更換的素衣,是以身上這件略有縫補處,樸素之上顯出幾分凄苦。
不過,與之相對應的是,她手上端着一盤新鮮又喜慶的櫻桃果。
她往前一遞,他則摸着頭問:“……給,我的?”
“相救之恩,無以為報。以此答謝,實在鄙陋,卻也是……卻也是我用心擇的。”
實在慚愧,她沒什麼拿出手的玩意,這棵樹頭次結果,這一盤櫻桃也請他先嘗。
傅練急着接過,媛媛卻是攥緊了那個盤子。傅練意識到她的艱難時,居然撩起自己的衣擺去接。
媛媛蹙眉看他,他卻無所謂,又問:“你舍不得了?”
嘩啦啦,果子盡數投入他的衣擺裡,他兩手一合,避開許謙伸來的爪子,捧至腰間,洋洋得意地走了。
他正要先去紫宸殿洗一洗,卻是不巧,行至拐角處,被紫宸殿的内侍撞了個滿懷。
骨碌碌,果子散碎一地。
傅練看着滿地圓潤的紅晶瑩,氣得發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