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楚楚進宮時,宣政殿裡的常朝還沒散。
馮全給她端了櫻桃來,含笑道:“長主請用。”
她愛吃櫻桃,隻是今日并無心思品嘗。
不多時,傅祯回了紫宸殿,她便說昨晚夢見了故人,想去掖庭宮看媛媛。
從前媛媛住淑景殿,傅楚楚倒是便宜探望,自淑景殿起火,她移去掖庭宮,傅楚楚就沒再見過她,請賀貴妃去問過她的情況,媛媛說什麼也不缺,她就信了,又聽說她不願見人,她也就沒去打擾她。
縱然傅楚楚受寵,她的心也被嘉定十一年的幾件大事堵得難受,便也不再像從前那樣有話直說,畢竟誰也說不準傅祯究竟對媛媛存着什麼心思。
前日傅祯被媛媛氣個半死,幹脆就由着她自生自滅。然而得知鹹宜要去看她,他胸口哽着的煩悶不吐不快:“她還能給你托夢?朕不妨實話告訴你,朕讓人送藥給她,偏她不吃,傷及己身,辜負朕心,卻又想把這股瘋勁傳給誰?”
傅楚楚暗自歎氣。他說是恩賞,指不定又放過什麼狠話。但凡和她說一句中聽的話,像是會從禦座上跌下來一樣。
不提更早前的顧皇後如何被他冷落,隻說淑景殿被燒,太極宮裡有多少殿宇不能撥給她住,卻讓她移去掖庭宮,之後淑景殿重修完畢,也無明旨讓她搬過去,别說是她會認為是他有意為之,世人也會這樣想。畢竟,他之前就沒對她熱絡過。
小六都和她說了,盡管是媛媛自己搬去了掖庭宮西北角的小院,卻也是因夏季太熱,而她的一應用度明顯寒酸,甚至要自己挑水洗衣,連個有頭有臉的宮女都不如。
這也便罷了。
她好好的人在掖庭宮裡安心住着,卻被幾個宦官欺辱,受驚失聲,夜不安寝,養了大半月才有好轉,事後隻是給了小六一捧櫻桃當做謝禮,可那棵才結了果的櫻桃樹就在聖旨下被移走了。
這不就是明擺着不讓她好過!
她該有多傷心,又有多恐懼,才會嘔血失聲。
她被他逼到這份上,還談什麼瘋勁?她沒一頭撞死就是好的。
傅楚楚也不便向他吐露先頭媛媛失聲的實情。一個女人的清白險些被毀,想必每每提及,必讓她百倍痛苦。一旦這種事傳出去,即便她是個被廢掉的皇後,卻依然會讓當朝國君蒙羞,或許他又會賜她一句瘋婦,留不得她了。又或者朝臣拿此事大做文章,反誣她長日寂寥欲和宦官眉來眼去,置她于死地,他真能維護于她嗎?
左右小六已把人處理幹淨了,傅楚楚便也不必說給他聽。
于是,她隻說:“許久未見,很想去看看她,陛下若是不準,我就寫一封信給她,信的内容,也先請陛下過目,若是合适了,就給她送過去。”
何意?
他已經不準人去看她了?
連她們女人家說體己話都不允了?
照此一看,鹹宜也覺着,是他在苛待她!
是否苛待她,傅楚楚不想評論,因為他不許小六去太極宮,傅楚楚自然會認為是他不許人去看她。
顧家出了那麼大的事,她的近親都不在長安了,逢年過節誰還能想起來看看她?縱然她曾經寬待嫔妃,可她們也有自己的平安要守,能周全她的還能有誰?
小六算一個,傅楚楚算一個。
小六自出生之日起就沒了母親,六歲起有了長嫂,媛媛平日裡對他多有照顧,她深處掖庭,小六常去探望,傅祯明着不說,暗裡卻不許他再進太極宮。
為何?因為他從前不查,現如今發覺小六在多年前就一直纏着她要甜食吃并非隻是嘴饞?因為他從前不查,現如今發覺小六多年前就在臨摹她給他的《真草千字文》并非隻是她那一筆字拿得出手?因為他從前不查,現如今發覺小六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卻疑似心儀當朝廢後?
那他呢?是氣小六膽大包天,還是覺着她是塊雞肋?
雞肋?傅祯咂摸這兩字時,神色略顯可怖。
傅楚楚不禁咬緊了唇。
幸而王順有眼力,說:“長主這是哪的話,今日司農寺又供上新的櫻桃,陛下想着送去掖庭宮的藥苦,才吩咐人要再去送櫻桃。”
傅楚楚不是專程來給他添堵的,聽得王順的話,也不在乎真假,立刻就說:“既然如此,我便代勞吧。”
掖庭宮内,媛媛萬萬沒想到,還能見到傅楚楚,也萬萬沒想到,會是傅楚楚先落淚。
媛媛遞上帕子,輕輕朝她搖了搖頭。
傅楚楚卻止不住淚水了。即便顧家都在洛陽老家,也不至于會讓一個被休回家的女兒如此委屈。
媛媛伸出手去,蘸水在案上寫:“我無礙。”
“還說無礙,話都說不出來了。——為何不吃藥?”
媛媛指了指觀音寶像。
“别和我說這個!”
媛媛就垂了頭。
她起先真是怕傅祯會賜她死。即便并非如此,她卻依然不想接受他的恩賞。
他把她折騰到這個樣子,又是登門,又是賞藥,還要親自看她向他叩首謝恩,就讓她想到從前,他讓她難堪至極,再輕輕用個手腕讓她重新視他為天的舊事。
是舊事,也是蠢事!
她曾對一個并不喜歡她的人付出真心,得到的盡是對方的放肆磋磨,她天大的愚蠢背後是他天大的憤恨。
在她看來,他就是想看她俯首,而非真的體諒她喉疾未愈,這些藥,也就成了他讓她謝恩的憑證。
既如此,她遵旨,她叩頭,她把天子的賞賜供奉在佛前,日日上香,以顯聖恩浩蕩。
至于喉疾,她還是那個想法,不疼不癢,就這樣吧。或許也隻能這樣了,當初傅練和她說,一定要仔細養着,如果不然,怕是再不能發聲了。這一次,她已經吃了一個多月的藥了,還不見好,就真的不能好了吧,那她還吃那苦味做什麼,活到今日,已經夠苦了。
“我知道藥苦。”傅楚楚握着她手說,“陛下也知道藥苦,特意把湯藥換成了丸藥,就是想讓你喉疾早日恢複。陛下怕你吃不下,還專門囑托我給你送櫻桃來。”
提及櫻桃,她就想到了那棵櫻桃樹,那棵被他下旨移走的櫻桃樹,那上頭滿是櫻桃果,要比這一籃子多上十多倍。
算了,她不去計較了,也計較不起。他賞給她東西,她就老老實實謝恩。
然後,她就又把櫻桃供在了觀音寶像前。
傅楚楚不想逼她,卻從櫃子上取了藥草,親手給她煎了湯藥,期間,她被藥罐蓋子燙到手指,急急去摸耳朵。
媛媛拉着她手看,給她塗了獾油才放心。
傅楚楚看她終于喝了一碗湯藥,就說:“我應該早來伺候你。”
媛媛的唇角一彎,繼而用手比劃起來傅楚楚納罕看她,雲舒就道:“娘子是問,長主以後還會再來嗎?”
她其實是願意見人的。能得一二故人說說話,她覺着自己還活着。可是她去不到别處,而别人來看她又會有風險,幹脆就說成不想見人,雙方便都省事了。
那次她在取水路上,偶然遇見傅練,她說不出來是個什麼心情,被他送回來,雖依然神情緊張,卻在看到他幫她提桶倒水卻笨拙地灑了半桶水時,還濺濕了鞋,便又忍不住笑。
他慚愧地說,要還她一桶水。
何必還她一桶水?他的出手相救,細心問候,以及妥帖安慰,她應該湧泉報于他。
可惜,他不會再來了。少年熱烈又真摯的情感,她再也見不到了,卻依然心存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