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片時,紅日高升,人間仿佛瞬間掌了燈,光芒順着琉璃瓦一瀉而下。
道道金光裡,有白貓和黃貓自牆根相繼飛跑過。晨曦中,枝葉挂露,夏花如燃,繡坊裡開始熱鬧起來,大屋子裡的長桌前逐漸坐滿了做活的宮中,人來人往,有取衣物的,有送布料的,一切畫面變得明晰鮮亮。
衛素瑤又折返回來。
玉屏疊了衣服,三妞正準備回去睡覺,和衛素瑤在門口撞了個滿懷。
“你怎麼又回來了?”
衛素瑤低聲道:“屋子裡沒人!”
三妞打了個哈欠,萎靡道:“啊,沫蘭不在?興許是起來了。”她回頭往堂屋裡張望搜尋,并未看見沫蘭。
“她會上哪去呢?會不會是老馊肥肉...”衛素瑤忘了方總管姓什麼,隻記得老馊肥肉這形象的稱呼。
三妞一慌,手指了兩個方向,“到附近找找,你往那我往這。”
“再叫點人幫忙一起找?”
三妞堅決道:“不成,萬一是老馊肥肉在幹壞事,隻咱倆知道比較好。”
衛素瑤點點頭,心裡一沉。
兩人随即分頭,三妞熬了通宵,走起路暈眩氣喘,因此快不起來,衛素瑤在東西六宮做事,穿的是正宗花盆底,跑着也費勁。
兩個人各懷心事轉了一圈。三妞心想,沫蘭可不能有事,沫蘭一個人領走了多少活計啊,讓她睡了多少整覺啊。衛素瑤心想,三妞說得對,沫蘭漂亮又柔弱,身在底層就是兔進狼窩、任憑宰割,她不能再顧忌什麼臉皮不臉皮,管她欠康熙多少人情,她回頭就要找他求情,讓他把沫蘭調出來,不答應也得答應。
她總覺得是因為自己的出現導緻沫蘭被打壓進辛者庫,她總覺得自己對沫蘭的命運負有翻身的責任。
太陽逐漸升高,晨光不再柔和,變得刺眼酷烈,她卻開始冷得瑟瑟發抖,背後冷汗濕透衣衫。
她很怕因為晚了一步,老馊肥肉對沫蘭做了什麼。她雖然腳底被打得辣疼,可能磨出了一個泡,但是兩腿絲毫不敢停,不敢慢。這腿像不是自己的。
她邊跑邊喊,喉嚨灼燒地疼,一路往北,也不知是到了什麼地方,是她從未來過的地方,在一堵矮牆後面聽到嗚嗚人聲。
這也許是直覺,嗚嗚聲一瞬而逝,可是衛素瑤敏銳察覺到古怪,不由分說地繞進去。
“沫蘭!沫蘭!我是阿瑤!”
她好像又聽到了嗚嗚聲。
從前院跑到後院,她被台階絆了一下,腳指頭疼得她嘶嘶叫,扶着木柱喘了兩口氣,扭頭就看到左前方的牆角中坐了個蓬頭女子,抖如篩子,她身前壓了一個人。
衛素瑤急忙沖過去,掰開埋在女子懷裡的肥胖頭顱,那頭顱碩大如一個長了毛發的皮球,皮球洩氣變形,擡起後,下面都是血。
衛素瑤吓得跌坐在地,“死了?”
沫蘭抖得說不了話,失神雙目微一聚焦,她吸氣哆嗦幾下,艱難點頭。
衛素瑤一顆心吊在嗓子眼裡,她瞧見沫蘭懷裡都是血,老太監的脖子上後邊紮着一根簪子,那傷口裡還在淌出鮮血。
沫蘭抖着聲道:“我...我害...怕...怎麼...辦...辦?”
衛素瑤抽了幾口氣,四處看看,強迫自己鎮定。
雖然不知老太監怎麼帶沫蘭到的這地方,但他欲行不軌,特地選鳥不拉屎的僻靜處,為的便宜行事,現在卻也方便抛他屍,何其諷刺。
衛素瑤安撫沫蘭:“别怕,你坐着,等我處理,你坐着,什麼也不用做。”
沫蘭點點頭,眼淚決堤流出,她張着嘴,似乎想要說什麼,卻說不出話,而後很艱難地從喉嚨裡爆發出一句:“阿瑤,是真的你吧?”
“嗯?”
“是真的你吧?還是我瘋了,我瘋了...想出來的你?”
“是真的。”衛素瑤特地上前捏了捏沫蘭的手,沫蘭手冰涼,手上血迹半幹而黏糊,靠近時能聞到一股濃重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衛素瑤不知怎麼做到這時還能擠出笑的,不過她一邊笑,一邊心裡慌得不得了。
她把老太監的腦袋從沫蘭身上擡走,由于手上沾了血迹,滑膩膩的,一個沒抓牢,沉重碩大的透露咕咚摔在地上,老太監臉着地,但是已不會喊痛。她跪在地上,顫抖着按住老太監脖子,用力把簪子拔出,血濺出來,像有人洗完手甩水在她臉上,涼絲絲的。
她看着自己滿手染紅,衣染血點,覺得自己也快瘋了。
太瘋狂了,她在抛屍,手上這人,是個死人啊,是個死掉的、沒有呼吸、即将腐爛的肉身。死掉的人和死掉的豬牛羊沒太大區别,可是衛素瑤想到也許幾分鐘前他還是個有情緒、會說話的人,就覺得不可思議而極端恐懼。
她握着簪子,在院子裡茫然踱了圈,最後發現中間有一口井,剛才像是瞎了一樣,居然沒看到這麼明顯的井。井是枯的,她決定把老太監丢進去。
這老太監真是肥,血裡除了鐵鏽味和腥味,還有股厚重的脂肪的膩味,聞之令人作嘔。她抓着他的腳拖了一會兒,他的後腦勺在地上磕得一颠一颠。衛素瑤害怕看見那起伏的臉,于是停下,掀起老太監的衣服蓋住他臉,這樣便露出了一盤肥碩冷白的肚腩,她忽然扭過頭,再也忍不住,跪地幹嘔,嘔了一陣,不敢耽擱,繼續拖。
驕陽暴曬,空氣灼熱起來,一絲風也無。
也不知道這個早上是怎麼過的。
老馊肥肉被丢進枯井,發出沉悶回響,想來這井十分深。
衛素瑤雙手撐着井口,望見裡面黑洞洞的,任是打了燈也看不清井底是什麼樣。
回到牆角,和沫蘭兩個人對坐地上,相顧發抖。
沫蘭想起什麼似的,渙散而迷茫的目光遽然一收,說道:“他手...手伸進...來摸我,我...我不想...我不要...我就...。”
“我知道,他是壞人,咱們手刃壞人,為民除害,是在做...做好事。”
這句話像一張紙巾蓋在自己裸.露于冰雪的身體上,絲毫不起遮蔽和溫暖的作用。
沫蘭松了口氣,點點頭,“嗯。”
衛素瑤看自己的鮮紅的手,“怎麼辦,衣服上都是血,沒地方洗。”
沫蘭怔怔複述:“怎麼辦。”
“要不你在這裡等我,我想辦法出去找兩身衣服。”
“找兩身衣服。”
“那你躲到房子後面,别被人發現了。”
沫蘭重複說着“躲到房子後面”,但身體根本不聽使喚,隻知道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