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素瑤沒法,隻能再扶起沫蘭,把她整個架起。剛剛拖過老太監,再扶沫蘭就覺得格外輕。
兩人跌跌撞撞到後屋廊下,衛素瑤把她放在地上,像擺布洋娃娃,轉動她身,靠牆拖動,後背貼牆,直到沫蘭得到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她起身時,低頭看到衣服染得和雪花牛肉似的,觸目驚心。
猛然站起時頭頂一陣眩暈,她扶柱立了一會兒。她的心髒咚咚咚敲擊一上午,這時終于有點乏,跳動速率慢下來,聚湧頭頂的血液也終于下流。
拖着步子朝門口去時,心裡盤算,倘若遇到人怎麼辦,怎麼解釋自己滿身血迹?殺豬?打翻染料?沒一個能說服人。
心事團在胸口,每一樁都是分外緊急的,可是她沒有思緒,她快爆炸了。
下巴上的汗珠一滴滴落下,擦了還有,擦了還有,後來發現也不都是汗,天上在掉雨點子。
她停了腳步,希望這雨能大一點,大一點吧,淋濕整個她,這樣就能洗涮血迹了。
她在趴在門後等,雨珠子果然一點點變重,起初落在身上毫無知覺,後來打在臉上居然有點疼,一下子收不住似的,噼噼啪啪,劈頭蓋臉砸下來。
她擡頭,看見太陽有一半藏在雲層後,朝人間不由分說地射下幾道耀目金光,一塊厚如棉毯的雲,碩大沉重地鋪開,一團團棉絮飛速往西漂去,雲下有雨不住地落。
風起雲湧,暴雨豔陽。
衛素瑤看得目眩神迷,滿臉是水。
這雨來得真好。
在這個時候,她居然鬼使神差地想到康熙,他一直愁雨,這會想必很高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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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下雨啦!”
“恭喜萬歲爺,天降甘霖,澤被蒼生!”
“恭喜萬歲爺!”
大雨洗刷乾清宮的紅牆黃瓦,紅牆耀目如新,黃瓦更是金光锃亮,雲層翻湧若海浪,在瓦上投下奔騰掠影。
小太監們奔走歡呼,梁九功亦是含笑侍立廊下。
曹寅推門而出,閑步到了檐下,隔着雨簾仰頭望天,而後伸手接雨,雨珠任性擊打指尖和虎口,雨點濺在衣袖和衣擺上,大塊的陽光落在他肩頭,桃花眼逐漸水汽彌漫,他回頭向裡道:“是太陽雨,皇上不出來瞧瞧麼?”
康熙剛拟了奏折,忽然感到一陣濕氣和土腥氣從門外撲進來,他不疾不徐地擱下筆,步出閣外,站定曹寅身邊,遙望前方,臉上帶笑,“好雨。”
院中擺有幾大缸白蓮花,雨點子噼啪砸在圓葉和白花上,花朵莖葉隻是稍稍一顫,而自挺立不折,白蓮經雨水潤澤,在陽光下剔透生光。
曹寅輕輕道:“驚風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
康熙唇角揚起,“這雨得下一會兒,你且不急着走,同我再喝兩杯茶。”
曹寅笑道:“已經坐了許久,不敢再叨擾皇上啦。”說着拱手欲作别。
康熙手臂搭上曹寅肩頭,并不讓他走,忽然低說:“子清,咱倆還是好兄弟麼?”
曹寅一愣,旋即笑道:“怎麼問這個,吓臣一跳,”頓了頓,認真低語,“這種話以後皇上休問,臣始終追随你,此心不疑。”
康熙“嗯”了一聲,隻是神色晦暗不明。
曹寅回轉身道:“下雨你該高興才是,”他側過臉望着雨中殿宇,蕩開個不羁的笑,“臣也當高興,什麼勞什子科舉,今後不用作八股,再好不過!”
康熙見他笑容真懇,歎息一聲道:“你能想開便好,後天咱們去南苑打獵,我瞧瞧你騎射長進了沒有。”
曹寅揚眉輕笑兩聲,利落躬身作個揖,轉身沿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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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素瑤被雨澆透了,但是她不敢回延禧宮,準備回繡房找三妞要件衣服,如果三妞碰不到,她就去找馮姑姑。别的人都不敢驚動,都是牽一發動全身的存在。
她雖然并不十分清楚這路要怎麼走最快,但是往南走總不錯的。
下這樣大的雨,路上自然沒有行人,侍衛也隻在重要關口把手,此時行走的偏僻處更不見一人。
她一邊走一邊用手掃去臉上的雨水,可是袖子吸飽了水,一揩之下臉上更濕。雨太密,四處都是噼裡啪啦的鼓點聲,非常噪,非常濕,像是兜頭罩了一張油紙袋子,她視線模糊,呼吸都有點透不過。
就這樣走着,耳邊倏忽一靜,頭頂的雨驟然停卻,鼻尖聞到潮濕而清淡的草木味道,她擡頭望,有一把青色油紙傘遮去天日。
衛素瑤想不到這時候還有人在外面,簡直像幻覺。回頭看見是個高瘦少年,正困惑看着她,因着把傘移到她頭頂,他自己的肩膀倒被雨點洇濕了,一塊又一塊,而後連成一片,深藍色侍衛服吸着皮膚,微垂的睫毛上挂了細小水珠,眼睛裡映出一片暗青色,他整個人都帶着蒙蒙水汽。
衛素瑤覺得他眼熟,但是腦子稀裡糊塗發脹,一味隻想着回去拿兩身幹淨衣服,毫無精力去想别的。
“喂,你去哪裡,我送你。”
衛素瑤怔愣,大腦宕機。
曹寅愈加困惑,歪了頭,“嗯?”
衛素瑤從傘下退開,雨又噼裡啪啦砸向她,“不用,我自己走。”
這個時候有人幫助自己,真是來的不巧!她不想遇到任何目标以外的人物,還要動腦筋應付他們,她顯然沒有這個精力。
傘卻轉回到她頭上,邊緣飛起幾星珍珠光點。
曹寅人在傘下,“你自己走?落湯雞渡河啊?”說着自己先吃吃笑起來。
衛素瑤搖搖頭,堅決地跑開,貼牆而走。
傘再度出現在她頭頂。
衛素瑤道:“别過來。”
我沒力氣應付你。
“我也不想跟着你,可是你若病倒了,我又不能見死不救,隻會更麻煩。”
衛素瑤伸手道:“你把傘借我,你走。”
曹寅仿佛聽了非常好笑的笑話,笑開了,翹着唇,打掉她手道:“我可不是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