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知光想到離别,低落下去,聽見薛慎在身後提議,“軍營這幾日事多,我不回府,你留着過兩日再回?”
“真的可以嗎?”
俞知光瞬間忘了害怕,轉過頭去看他。
落日碎金融融,照在薛慎幽邃狹長的眼眸,墨色眼底有某種情緒一閃而過,她還未分辨清楚,就消失了。
此時此刻,俞知光才有心思看清楚,薛慎為今日回門特意束了玉冠,換了一身博袖廣袍,束腰上挂着時下郎君們常見的玉佩。武人體格優越,即便是寬袍大袖也無法遮掩,搭配這身衣裳,更顯現出無拘無束的潇灑意氣。
俞知光在府裡住了三天,直到阿娘開始攆她。
“哪家閨女回門獨自住這麼些日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新婚就吵架。”阿娘在她額上點了一把,“這親事是你自己點頭答應的,我看薛将軍還算有心,回去好好過日子,他要是敢欺負你,你再理直氣壯地跑回來。”
俞知光賴不下去,千叮萬囑嫂嫂臨盆一定要通知她,才上了衛鑲驅來接她的馬車。
将軍府裡,因為修繕而來回走動的泥瓦工匠已離去,不知是修繕完畢,還是别的緣故,各處都整潔舒心許多。
俞知光想到還鎖在庫房的嫁妝箱子,囑咐元寶:“你去卧房把嫁妝冊子取來,在庫房等我。”
她轉向庫房,一路走過了演武台,聽見男子粗重喘息與武器揮動帶出的尖銳風鳴。
演武台前栽種一排疏松的榆樹,葉子還未掉光。
俞知光隔着樹影,隐隐約約望見薛慎正在台上與一位須發沖天的壯漢過招。時下入秋,她的襖子都要穿夾棉的才暖和,壯漢竟然赤着上身,滿身肌肉虬結,覆蓋了一層晶亮的汗水,薛慎隻将外衫脫了,束在精瘦的腰上。
俞知光不想看,又忍不住好奇。
壯漢使着厚重大刀,薛慎赤手空拳,如何能勝?
她看了一會兒,發現壯漢雖大開大合,一招一式蓄着千鈞之力,卻有失靈巧,起勢太猛反而不易收攏。
薛慎遊刃有餘地躲避,瞄準對方一刀砍來不中的空檔,擡腳踢中他手肘某處,右掌接連一劈,壯漢痛呼,沉重的大彎刀已脫手飛出,在木闆上砸出一個印。
下一瞬,壯漢被牢牢壓制在地。
“宋教頭,還服不服?”
“痛快!老子認輸。”
薛慎制服壯漢的姿勢,與那日俞知光在藏書閣西次間撞見他擒拿泥瓦匠的一模一樣。
俞知光挪了一步,腳跟踢到一顆碎石子。
薛慎警惕地回頭,眼神透過叢叢樹影,登時對上了她的眼眸。他松開掣肘壯漢的手,往她這裡走。
俞知光也轉身走。
一路走過枯荷瘦葉的池塘,繞過彎彎曲曲的棧道,身後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早已忘記了要去庫房與元寶清點,慌不擇路,不知不覺來到有些陌生的,曹管事還未曾帶她參觀過的地方,那時還在修繕中的望樓。
望樓一整棟由木頭堆砌,階梯曲折,繞着外圍向上延伸至三層高的頂閣。眼前沒有旁的路了,她提起裙裾,從望樓底層,拾級而上,來到陽光被遮蔽的地方,蓦然聽見薛慎的聲音裡克制的情緒:“躲了三天,還沒躲夠?”
俞知光斂步,回過身去看,薛慎站在比她低兩台階的地方,兩人得以平視。也不是故意要躲,更多是偷看了被發現,腦袋空白下就想立刻走開。
“我不是故意躲你的。”
“沒躲跑那麼……”薛慎話音戛然而止,眼眸一擡,俞知光來不及反應,手臂被一股力道猛地一拽,整張臉霎時撞到了薛慎胸膛前。薛慎比武後留的薄汗烘出熱意,融合幹淨中衣留着的淡淡皂角味,很奇異地,不算難聞。
俞知光擡頭,望見薛慎的手臂繃緊,顯露用力時清晰隆起的肌理,單手托住了一架将要傾倒的梯子。
梯子斜擱在台階轉角,本就放得不穩,因為她與薛慎兩人同時登樓的重量,才有了偏移下滑的勢态。
俞知光靈秀的杏眸裡閃過一陣後怕。
薛慎心頭的那陣煩躁消減,聲音也放低了:“還說,從演武台走到這裡,步子都沒頓一下。”
“我都說了,不是故意的。”俞知光讪讪,從他懷裡退開,看薛慎輕而易舉地撈起那梯子,搬到地面放好。
“那将軍跟着我,是要同我說什麼?”
“你回屋看了沒?有要改動的,讓衛鑲幫你搬。”
除了俞府那把竹躺椅,衛鑲還要……搬什麼?
俞知光跟着薛慎回到兩人起居的院子,還未過門檻,薛慎先她一步進去,翻出一套衣物去沖澡了。
俞知光慢了幾步入内,腳步随目光停頓。
之前寬敞得古怪的寝房,被徹底地重新歸置了一番。
拔步床一側放着趁腳的卷幾,底下鋪芍藥錦繡地毯。
梳妝台換上新鏡子和鏡托,被移到離床頭更近的地方,正對隔窗,鏡子後再蒙上一層輕薄透光的喜鵲報春紗屏,既方便開窗借着明媚日光梳妝,又不會被窗外窺探。
如此林林種種,家具大多是将軍府原有的家具,布局卻透着一種她司空見慣的精細,是她在俞府閨房的格局。
淨室裡傳來淅瀝瀝的水響。
粗枝大葉的武将,在深秋依然大咧咧地洗着涼水。
對啊,我在躲什麼呢?
俞知光盯着那扇簇新紗屏,邁步入裡間,從慣常放藥的地方翻出一罐藥膏,等在了淨室的镂空雕花門外。
裡頭的水響很快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