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家住在桃溪村最西邊靠河的一間泥瓦院子裡。
昨夜暴雨聲不歇,戴老三的腿也痛了一宿,輾轉反側,天蒙蒙亮才将睡過去。
周春娘輕手輕腳地起身,看了一眼男人。
這人從前過年,隔着一堵薄薄的土牆,堂舅家四人打馬吊,叫糊聲和推牌聲震天,他都能呼呼大睡。
如今病了,嫌風雨聲吵,嫌太亮堂。周春娘拆開枕巾,疊成個細條狀,覆在他眼睛上。
她去廚房熱了番薯粥,炒了碟鹹菜,從缸裡挑出一條腌蘿蔔切好,送去公婆那裡。
公婆早起來了,在屋裡對坐,都是滿臉愁緒。
“喊老三起來,這事總得叫他知曉,我們一家再去請裡正商量商量,總有個解決的法子。”
“他昨夜腿疼沒睡,不喊他。”
周春娘拒絕了提議,吃完早食,刷了碗碟,再去屋裡看,将留出那碗番薯粥熱好,拌上配菜,擱到他床邊。
做完這一切,周春娘靜靜看生活了快十年的屋子。
東牆窗框的木頭被腐蝕了個洞,原想着等田地契的錢下來,有剩的再請村頭木匠來修補,如今隻能算了。
她出了屋,在廚房柴堆裡找到自己昨夜收拾好的包袱皮子,裡頭就幾件衣裳,兩個硬得塞牙的馍馍餅。
明日,劉東海那惡霸就要尋上門來,他們交不出憑空多出來的十畝田地,隻能賠人。人去了劉家,是做奴婢還是壓到房裡做妾,誰也說不清楚。
周春娘心一橫,背着包袱,翻出半人高的土牆走了。
劉東海隻是要人,她人不在,劉家來至多撒野,不會鬧出人命。家裡現銀大多數拿去買藥了,口糧雖然緊巴巴但也夠吃,就是可憐她兒子,從舅舅家回來要看不見娘。
周春娘一路避着村民,走上了村口往山裡的路。
樹後猛然冒出個兩三個男人,将她團團圍住,劉東海令人厭惡的粗糙嗓音響起:“春娘一大早上哪兒去?”
這群人竟然料定她要逃走,提早一日就在等着她。
周春娘白了臉:“我去接、接壽兒回來。”
“那麼有空,欠我劉家的十畝田地,想到辦法了?”
她往後退,着急地四處看,特地選了清淨的路,來往沒有村民可以呼救,東邊角落裡有個花衣小童,手裡抓着雨後蚯蚓,正傻愣愣往他們這邊看。
劉東海一把扯了她肩上的包袱,翻出裡頭衣裳幹糧,“正好,我還愁着你家裡幾口人老的老,殘的殘,去家裡要人麻煩,就當是你自己收拾好來投奔了。”
周春娘想跑,沒跑開,被抓住手腕,往驢車上拖。
她尖叫了一聲,“四喜,回去喊人!快回去!”
花衣小童才怕起來,丢了蚯蚓,邁開小短腿往回跑。
劉東海沒當回事,指揮兩個幫手,“将她手腳綁起來,嘴巴塞上破布,丢上驢車。”
周春娘說不出話,眼裡急得流出來眼淚。
劉東海假惺惺安慰:“哭什麼?你跟我回去,田地契的事情就兩清了。”他正要伸手去摸周春娘白嫩的臉,後腦勺一痛,登時耳邊銳鳴,眼冒金星,連忙扶住了車轅。
人緩過來一看,地上一塊雞蛋大的石頭。
“哪個不要命的砸老子!”他怒了,石塊來源是叢半腰高的野草,草絮窸窣,動了動,沒人出來。
他指揮其中一人過去看,那人矮身靠近,痛呼一聲,跟個布娃娃似的被抛開兩丈遠,砸到樹幹上暈死過去。
另一個幫手狐疑着跟去,也沒逃開同樣的命運。
劉東海盤算了一下,再拖延下去,要是桃溪村的人找來,他今日可能要無功而返,當即跨上黑驢,要把周春娘帶走,還沒摸到缰繩,後背一痛,石頭正砸在脊椎上。
把上次還大塊些,痛得他直抽冷氣。
草叢一陣抖動,冒出個秀氣白淨的小個子,披着鬥篷,底下是绫羅短襖,雙手捧着石頭,還要再砸。劉東海怒了,小白臉看着還沒他肩膀高,前邊兩人是什麼廢物!
他翻身下驢,沖過去就要揍他。
拳頭捏緊正要擡高,小白臉背後站起個挺拔健碩的男人,将近八尺高,需得仰頭才能看清楚。男人臉色冷硬,眼眸狹長幽暗,光是一身氣勢就吓得人心頭一凜。
劉東海退一步要跑,被男人提住後衣領。
小白臉已經小跑到驢車旁,除掉了周春娘手腳束縛和口中破布。周春娘喘着氣,驚魂未定地看面前幾人。
“兩位、兩位英雄,有話好好說……”
劉東海賠了笑臉,被那高壯的男人像提溜小雞仔那樣,提溜到驢車前,一整張臉憋紅。
小白臉人長得小,開口細聲細氣的,是個女娃娃:“我們是周春娘的……遠房親戚,你綁走春娘何意?”
“戴家與我簽契約,賣給我二十畝田地,收了銀錢,交田地量度隻得十畝,剩下的自然由她賣身抵債。”
一聽是遠房親戚,劉東海不慌了。
戴家自從跟他簽了田地契後,各家親戚都求了借了個遍,來遠房親戚不奇怪。隻是一直默不作聲的黑衣男人那麼兇,他還以為倒黴撞上了哪個山頭的劫匪。
“你隻要春娘?戴家還有個漢子呢。”
“戴老三一個死瘸子,活都幹不了,要他何用?”
俞知光來的路上就已經想好。
戴家和劉東海的田地契文書在縣衙門留底,過了明路不能借着将軍府的勢去壓,否則落人話柄,想辦法銷毀了沒用。況且,周春娘與戴家還要在桃溪村繼續生活。
“你這麼把人擄走,我們告你強搶民女。”
俞知光将周春娘拉到自己身後,“春娘欠債可以去到你家裡幹活幫工,一直到還清為止,但不賣身。”
劉東海好笑:“幹活幫工?說得好聽,春娘來嗎?要不是我提前一日堵在這裡,她就要偷偷摸摸賴賬跑了!”
“呸!誰知道稀裡糊塗的去你家裡,到底要做什麼!不說清楚,我才不去!”
周春娘躲在俞知光背後,心裡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她已認得眼前人就是将軍府大娘子,至于身側冷峻魁梧的男人……大娘子身份矜貴,料想是将軍府來的護衛吧。
俞知光點頭,繼續用中間人的口吻勸和:“春娘說得有道理啊,她一個女子去你家裡做工,大門一關沒有旁人瞧見,村裡村外說閑話怎麼辦?她定然不願意。”
“那你說怎麼辦?”
“你們白紙黑字再立個契約,契約上須寫清楚,春娘上門幫工做什麼,工費幾何。”
“她欠我的,來幫工老子還要給她工費?”
“十畝田地的價,做工抵債總得有個盡頭吧,寫清楚工費,才好知道要做多少日才算抵完。簽了契約,她不會賴賬,你不用付真金白銀,更不用大費周章來綁她。”
劉東海看春娘神色有所松動,不覺順着俞知光的提議去想了想,能叫人乖乖順順自己上門,那是最好。
幾人正在理論,跑回村搬救兵的小娃娃四喜,帶住得離村口最近的陳家二爺和三爺趕過來。
老二年長,平日在村坊裡做事,素有威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