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家媳婦與劉東海的糾葛,他也聽說過,若沒有轉圜餘地,簽訂做工契約是周春娘能得到的最微末保障。
他想了想,沉吟道:“戴家媳婦,你要是願意立這個字據,又信得過我,我來作保。”
“春娘别怕,”俞知光藏在背後的手捏捏她手掌心,“立了字據,要是在劉家出事情,他要擔責任的。”
周春娘想了許久:“那就……立字據吧。”
正說着,之前被薛慎打暈的二人悠悠轉醒。
劉東海看人數上自己也不算吃虧,到底點了頭,幾人請陳老二當中人,當即往陳家立契。
俞知光到了陳家,先讓陳家二爺領她們去一間空房,“春娘讓劉東海捆了,我先看看她傷着沒有。”
劉東海氣歪了嘴:“我還叫你個娘們用石頭……”
“我砸的。”薛慎撩起眼皮,劉東海啞了聲。
陳家幾房一起住,比戴家又大一些,陳二爺領她倆去自己媳婦那屋裡,劉東海本疑心有詐,陳二爺就那麼一打眼就回來,手裡拎着了一疊劃了朱欄線的黃麻紙和筆墨。
沒等多久,俞知光與周春娘出來了。
劉東海沒含糊,工錢、時長等等都往對自己有利的地方去定,乍一眼,真像他是真心實意請周春娘做工。
俞知光也認真幫周春娘争取利益,纖細的指頭時不時往紙面上點,提醒正在提筆立契的陳家二爺。
“這兒……這兒另起一行寫清楚時日。”
雙方連着中人都簽了字,就差摁上紅泥手印。
周春娘識得一些字,恰好夠她看清楚,要做上快一年的幫工才能夠抵債,她掌心都是汗,想到躲在陳二爺媳婦屋裡時,俞知光跟她說的話,一咬牙摁了手印。
劉東海給她一日時間,說服家裡人,主要是戴老三。
戴老三腿腳痛得厲害,整日足不出戶,買賣田地的事阖家上下都瞞着他,如今瞞不住了,始終是要說的。
俞知光和薛慎隻走到桃溪村西邊河岸。
“春娘,我不打攪你們一家商量,明日去劉東海家之前,我再來村口同你彙合。”
“好,多謝大娘子。”周春娘心頭惴惴,想象着丈夫會有的反應,沒有留意告别後,俞知光二人并沒有走遠,反而跟在了她身後。
戴家院子裡。
戴老三聽完了事情始末,沉默得就像腿剛受傷那時。
周春娘折騰一上午,身心疲憊,躺在屋裡,聽到丈夫艱難地拖着一瘸一瘸的腿,走向廚房。
“你幹嘛去?”
“餓了,攤塊餅。”
她閉眼,過分的安靜中有磨刀聲,炸得她頭皮一麻。
周春娘沖出屋門,看到戴老三已在院門,破洞舊棉襖的下擺,露出磨得雪亮鋒利的鐮刀一角。
“你幹嘛去!瘋啦!”
“我沒瘋,這世道瘋了,明明是他劉家黑心坑騙,還要你去做幫工大半年抵債!老子爛命一條,跟他拼了。”
周春娘攔了兩把沒攔住,聲音冷了,“戴盛業你這條瘸了的腿,非得這種時候才能立起來?”
戴老三不可思議地回頭:“你說什麼?”
“我說你瘸了的腿,我說你瘸!自你傷退下來,全家戰戰兢兢不敢往你傷痛上說一個字,縱着你成天成夜躲在屋子裡舔傷,家裡什麼境況你不知道?腿瘸了難道連骨頭也瘸?我當初嫁的漢子是你這樣的嗎?”
周春娘痛痛快快罵了一頓,最後掩面哭起來。
戴家泥瓦院子的土牆外,齊齊整整碼了一排草垛。
俞知光藏在牆下,準确地說,是薛慎藏在草垛間隙,她藏在薛慎懷裡,從頭到腳還裹了一件薄鬥篷,防蟲。
聽見春娘哭聲,俞知光松了一口氣,小聲對薛慎說:“這下沒事啦,他們肯定吵不起來的。”
薛慎不接話,她就用腦頂輕撞他肩頭,小動物似的。
土牆一側,刀具哐當一聲,像是被扔在了地面。
緊接着是戴老三略顯笨拙的安慰:“别哭,春娘你别哭,我陪你去劉家幫工。不就是做個一年半載,他要敢對你動手動腳,我瘸了都一樣跟他拼命。”
“其實不……不用這麼久。”周春娘抽了抽鼻子,也不太确定,“大娘子說要是順利,明日就通通解決了。”
夫妻倆都鎮靜下來,不再沖動鬧事。
俞知光拱了拱薛慎,薛慎拂開掩蓋在身上的草絮,帶她悄悄離開了戴家院子,直至河岸邊。來時完全沒想過,從前做斥候學的探聽本事,有一日會拿來聽夫妻牆角。
“那麼擔心,早直接跟進去說清楚。”
“我跟着進去,他們看在你的面子上當然不好多說,可背地裡,要是春娘又受了委屈埋怨,我總要知道的。”
村裡氣候又比城裡冷些,俞知光凍得鼻尖泛紅,帽兜罩得嚴嚴實實,鵝蛋臉隻有巴掌大,更像個瓷娃娃。
薛慎換了個方向,走在擋風那側。
“下次再遇上這種事情,不要自己解決。”
“可我想管的。”
“曹叔說那日周春娘也來府門鬧事,你不在意?”
俞知光也察覺他這大個子很能擋風,幾乎是蹭着他的肩膀走,雙手拽攏了鬥篷,“要是那個姓胡大漢遭難,我才不管他。春娘是沒辦法了,她為了攢錢,進城去牙行做活還差點吃虧。我爹常說自助者得天助,我不想等天助,我想現在就幫幫春娘,又不想直接用銀錢了事。”
薛慎轉頭,看幾乎依偎在他身側的小娘子。
俞家精心教養出來的閨秀,做事有一套法則,講法理也重人情,舍得花時間花心思去迂回周旋,隻為一個足夠光明正大,堪稱平衡公斷的解法。
要是周春娘求的不是俞知光,而是他,他會怎麼做?
薛慎不知道,但肯定,沒有俞知光這個好耐心。
兩人走過卵石遍地的河岸,來到桃溪村接壤莊子的那片橘子林,泥地更結實平坦了。再走半時辰,就到莊子。
薛慎在她身前蹲下:“背你回去。”
俞知光沒有推拒,結結實實攬上了他的肩膀,“你是不是嫌我走得太慢了?”
“不是。”
說不上來為什麼,覺得想背,也應該背。
薛慎将她腿彎握得更近,大步跑進了橘子林裡,視野掠過翠綠枝頭綴滿的碩大金果,耳邊是她小小聲亂叫。
“啊啊啊嗚,好快,還能再快一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