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兩年前那個夏夜的承諾真的生了效,第二年參加招生工作的陳希看着坐在自己對面的張濤和薛珅,卻始終無法鼓起勇氣去問一句:你們兩個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張濤,也從沒見過這樣的薛珅,他們誰都不再像以往那般坦蕩。變質的關系會在不經意間露出馬腳,被刻意掩飾和規避的親密舉動總能訴說出暧昧的種種,被局外人輕而易舉地看透。這一次,張濤選擇坐在薛珅的左側,桌上孤零零的那個人成了陳希。
“陳希……我送你回去。”盡管陳希還沒醉到對着龍蝦說話的地步,但張濤總覺得今夜的他比那一次還需要人陪伴。
薛珅低垂着眼眸,他已隐約猜到了陳希如此不痛快的原因:“我送吧。”
“不用了,我自己走。”陳希對他們擺了擺手,在留下一個不夠灑脫的微笑之後,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六月裡一個無風無月的夜晚。
在來到UCB讀書之前,陳希一度認為加州會是一個和自己氣場相合的地方。但位于北加州的伯克利市卻很不符合人們對于加利福尼亞終年長夏的刻闆印象,盡管這裡也總是陽光明媚,陳希卻還是很難将最高溫幾乎不超過二十攝氏度的夏天稱作夏天。
他在大二這年的八月從北京飛往舊金山,略顯狼狽地從酷暑奔赴涼夏。這為期一個學年的交換并非是他在情場失意之後頭腦發熱的選擇,而是早在許久前就已經提上日程的安排籌劃。雖然在UCB的學習經曆并不能稱得上十分愉快,但陳希還是會慶幸早先的自己做出了這個決定——它在一個恰到好處的時機給予了他一道喘息的空隙,也給予了他一個逃離的借口。
逃離,陳希從沒想過這個詞會被用在自己身上。他好像忽然就成為了三流爛俗愛情故事中一個不起眼的配角,在被傷透了心之後毫無痕迹地消失在人海,那個隻把他當做工具人的作者從來就沒構思過他的結局,任由他自生自滅。
但逃離并不是百害而無一利的懦弱行徑,放棄在無望愛情中的沉浮掙紮,停止反複揣測對方的一言一行,陳希終于擁有了更多用來自我審視的時間。正是在這孤獨而自由的一年中,他逐漸意識到自己其實沒那麼喜歡加州,沒那麼喜歡化學,也沒那麼喜歡張……好吧,還是挺喜歡的。
來美國之前,陳希客氣地拒絕了張濤前往機場送他一程的請求。他也沒有告知張濤自己出發的具體日期,而是在安頓下來之後才發給他一張加州日落的風景照。國内的時間還是早上,張濤秒回了這條消息,開始關心他在那邊的生活怎麼樣。
一切都一如既往,也的确一如既往,他和張濤仍然視彼此為好友,偶爾聊幾句天,分享一下日常。他并沒有刻意地去疏遠張濤,一是因為他仍然有些舍不得,二是因為張濤沒有做錯任何事。
半年之後,伯克利迎來了不太像冬天的冬天。在與聖誕節氣息格格不入的凜冽海風中,陳希終于能夠鼓起勇氣複盤這場四年有餘的單相思,直視這道血淋淋的傷口。為什麼他會在察覺張濤和薛珅的秘密交往時如此受傷?曾經的張濤也愛着另一個人,從沒愛過他,可少年時代的他卻不曾這般痛徹心扉過。
歸根結底,是他有了希冀,有了幻想,有了期待。兩年前,在地鐵站分别的那個秋夜,十八歲的陳希開始不再滿足于做張濤的好朋友,而是想成為那個能讓張濤永遠幸福下去的人。
但他失敗了。
陳希不太想去深究自己失敗的原因,他已決意退出,糾結于之前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并沒有太大的意義。更何況他早就明白,感情裡的千錯萬錯歸結于一條,都隻是因為不愛——不夠愛,不被愛。
但萬幸的是,陳希一向不缺乏愛人的能力,這是流淌在他血液中的本能,是根植于他骨髓中的天性。所以他不會真正陷入不被愛的境地,因為至少還有他去愛他自己。
UCB的春季學期在五月末之前就已經結束,陳希完全可以在此時回國,結束自己的交換生活,不繼續在北加州度過一個溫涼的夏天。但在發覺自己并沒有那麼熱愛化學之後,陳希決定重新規劃自己的未來,于是他申請了跨學科的暑期項目,留下來修讀哲學相關的課程,也就無緣第三年的招生工作了。
他手頭有幾個清北種子選手的聯系方式和個人資料,都是去年招生時聯絡上的高中學弟學妹。他這一整年裡沒少給他們發的朋友圈點贊,也偶爾跟他們聊聊天,幫小朋友們排解一下高三巨大的學習壓力,以此刷一刷他們對清華招生組的好感度。但由于今年無法親自到場,他隻能把這些人脈資源全都轉接給招生組的其他志願者。隻是陳希做夢也想不到,前來跟他對接的居然是姜凡。
他們兩人都在清華讀書,上大學三年以來,彼此聯系的次數屈指可數,陳希卻總能以另一種方式得知他的消息——科研能力出類拔萃的姜凡是校内各大公衆号上的常客,多到幾乎寫不下的獎項和榮譽讓他在清華這種能人輩出的地方也可以一通亂殺。
陳希起初不太理解,日理萬機的姜凡為什麼要來清華浙江招生組這座小廟湊熱鬧。但在得知張濤今年照舊會去杭州招生,又了解到三校在住宿地點上鬧出的大烏龍之後,陳希就大約猜出了姜凡的意圖。他依然不知道三年前的張濤為什麼要故意躲着姜凡,也仍舊不了解他們之間所發生的事,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但區别在于,過去的陳希想等到張濤自己說出來,現在的陳希已然出局,不應再對此産生任何多餘的關心和好奇。
可他還是感到一絲不甘,他血淋淋的傷口雖然已經愈合,卻留下了一道時不時痛癢的疤痕。張濤是不是已經和姜凡見了面?他要怎麼同時面對曾經和現在所愛着的人?他會不會感到無措和害怕,希望有人能陪着他?終于,在一個無眠的夜晚過後,陳希點開張濤的聊天框,向他發送了兩條消息:
“招生工作還順利嗎?”
“有沒有想我?”
他們的上一次對話還停留在幾天前,張濤向他轉發了一條微信推文,内容是亞馬遜将在一年後停止Kindle中國電子書店的運營。他什麼都沒說,隻回複了一個戴着墨鏡的黃豆表情。
高中時的那部Kindle還跟在陳希身旁,他使用它的頻率卻大幅降低了。現在的他已經很少會看言情小說,閱讀時間基本都貢獻給了期刊論文和學術專著,平闆電腦的筆記和标注功能更為自由靈活。但在來到加州之前,陳希還是在自己滿得不能再滿的行李箱裡插空塞進了這部Kindle。
就算不再用它讀書,至少還可以拿來蓋個泡面碗,不是嗎?
六月末,陳希開始着手購買八月中旬回國的機票。在确定了具體的航班之後,他将訂單截圖發送給了張濤。
他想要和張濤見上一面。在過去的一年中,他有太多話想對張濤說,盡管其中的絕大部分他都不能說出口。就好比他其實很想問問張濤,你為什麼不回應那句“有沒有想我”?因為陳希真正想要說的,也是真正想要聽的這句“我很想你”隻能藏在一個又一個問句裡。
“過段時間要不要來給我接機?”
國内此時已是深夜,陳希不知道張濤還要多久才會回複。但他知道的是,張濤一定不會拒絕。
走出首都機場的一刻,撲面而來的熱浪和身旁的張濤讓陳希産生了一種錯覺。他仿佛置身于三年前的夏天,十八歲的他和張濤拉着行李箱,肩并着肩走進了北京的盛夏。
去年他離開的時候,北京正是炎熱的時節,今年他回來時亦是如此,就好像先前被按下了暫停鍵的酷暑又繼續流淌起來。但這之後的日子卻被加速快進,或者說大四原本就是這樣一個階段,在時光飛逝中,或有條不紊,或随波逐流,或焦頭爛額地走到一段歲月的終結,迎來另一段嶄新的人生。
與高中不同,這一次,他們四人中最先确定了未來去向的人是張濤。八月在機場見面時,陳希就從他口中得知他已經在複習專業課,準備參加今年年底的研究生入學考試。但令人驚喜的是,陳希在九月末收到了一張由他發來的推免系統截圖——他順利地保研了,并将在北航繼續度過三年的碩士生涯。
而對于打算出國留學的其餘三人來說,他們的戰線則拖得更長。姜凡和薛珅都打算跳過碩士,直申美校博士,在經曆了繁瑣的準備工作和漫長的申請季之後,兩人都在第二年初春接offer接到手軟。姜凡自然是要繼續讀物理,并在衆多朝他遞來的橄榄枝裡果斷地選擇了麻省理工,原因有三:全世界第一的物理系;做暑期項目時體驗不錯;給了全額獎學金。薛珅則猶豫了一段時間,才最終在斯坦福和哈佛兩所學校裡接受了後者的offer,對于他所申請的統計學專業而言,前者的學科實力略勝一籌,可無論如何,哈佛被公認為世界第一的聲譽還是太誘人了。
經曆了赴美交換的一年之後,陳希并不打算在本科畢業後再度前往這個國家生活。他自小就學德語,哲學傳統最為深厚、哲學流派最為豐富的德國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去處。他本科修的兩個專業都和哲學跨度太大,歐陸高校又少有直博的先例,陳希便申請了碩士項目。而再之後的安排,還要看未來的他又産生了什麼新的想法。
本科畢業典禮的那天,陳希又一次在清華園裡見到了張濤。他和姜凡站在水木清華的荷塘邊,請一個路過的學妹幫他們拍了幾張合影。雖然是張濤約了陳希今天在此見面,但看到這一幕的他卻忽然有些猶豫,不确定自己究竟該不該過去。
“陳希!這邊!”紫色學士服配紅發還是太乍眼了,張濤一擡眼就注意到了他這一身無比熱鬧的裝扮,連忙朝他招手示意。
陳希藏也沒處藏,隻能朝他們走過去。他沒來由地緊張起來,故作鎮定地與張濤寒暄道:“怎麼樣?這邊是不是比你上次來的時候漂亮多了?”
張濤朝着他瘋狂使眼色,還沒等陳希意識到自己到底闖了什麼禍,一旁的姜凡就開口了:“今天難道不是張濤第一次來嗎?”
陳希和張濤的臉色一起變得難看起來,兩人慌亂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在姜凡審視的目光中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解釋不出個所以然來。
“你們到底有什麼事瞞着我?”姜凡平時的語氣就很正經,态度若是再嚴肅一些,聽起來簡直就像是已經生氣了。
陳希坦蕩慣了,本就不擅長扯謊,再加上他也是真的對他們兩人之間的事一無所知,憋了半天也沒編出一個像樣的借口。
這樣僵持下去不是個辦法。張濤眼一閉,心一橫,清了清嗓子:“其實我大一上學期的時候來清華找陳希玩過。”
比起所謂的吃味,姜凡更多的是感到疑惑:“你說你當時忙得沒時間過來,又因為多次拒絕了我的邀請,之後有空的時候也不好意思再來找我……那你為什麼有時間來找陳希?就算你之前也拒絕了他,那你後來為什麼不會不好意思來找他?”
陳希聽得有些愣了,這種理由恐怕也就隻有涉世未深的姜凡才會相信吧。
張濤反倒松了一口氣,這一番話幫他徹底回憶起了去年夏天招生時他到底是怎麼哄騙姜凡的。
“很簡單啊,因為……”張濤擡手搭上了陳希的肩膀,燦爛而大方地笑道,“陳希,是我最好的朋友。”
在夏風翻湧起蒼翠碧海的簌簌聲中,陳希聽見了自己少年時代的回響。
“這個給你,飛機上用得到。”張濤把今天一直随身帶着的手提袋遞給了陳希。
在便宜坊吃飽喝足之後,兩人又回到了機場的T3航站樓。由于中途出來與張濤見了面,陳希需要重新過一次安檢才可以登機,安檢口就是張濤能送他到達的最後一站。
陳希拿出了袋裡的東西:“這是頸枕?怎麼忽然想起來要給我這個?”
“不是忽然,其實兩年前就買過一個。本來想在你去美國交換之前給你,結果那次沒送成。”張濤把行李箱也推到他的面前,“咱倆當初一起來北京的時候,才坐了兩個多小時飛機,你下去之後都說自己渾身又僵又痛。北京到舊金山要飛十二個小時,你怎麼能受得了?這次飛慕尼黑,時間差不多也要這麼久。所以我就買了個新的,你在飛機上睡覺的時候戴着,應該會舒服很多。”
陳希頓感鼻子一酸,視野逐漸模糊起來。他趕忙摘下身上的雙肩包,佯裝背過身去翻找東西,借機擦拭了一把朦胧的淚眼。
“你在找什麼?”張濤還想湊過去幫忙。
“我……”陳希還在試圖平複自己的情緒,“我也有東西要給你。”
張濤頓時起了好奇:“是什麼?”
在随手觸摸到一個扁平堅硬的物體時,陳希的手指頓了頓。但他隻遲疑了不到片刻,就決定将它交給張濤:“……我的Kindle。”
“還是高中的那個?”低頭打量它的時候,張濤流露出驚喜的神色,好像見到了一個老朋友,“但是如果給我了,你用什麼看小說啊?”
“中國區的電子書店都沒有了,TXT文件平闆上也能看,它現在的作用其實隻剩下泡面了。”回想起高中時,張濤無數次越過他們之間的過道,探頭問自己借這部Kindle的情形,陳希不由自主地彎了彎唇角,“所以……歸你了。”
“陳希……”擡頭望向他的張濤卻怔了怔,語氣也溫柔下來,“你怎麼哭啦……”
陳希伸手抹了幾下,這才發覺臉上已然全是冰冷的淚痕。張濤從口袋裡翻出紙巾遞給他,他卻沒有去接。因為此刻的他腦海中隻剩下一件事——在這裡落淚的自己是不是有些太沒出息?
但他好像也不算很沒出息。高中發現張濤眼中隻有姜凡時他沒落淚;大二察覺張濤和薛珅在偷偷交往時他沒落淚;在加州想念張濤想到快要發瘋時他沒落淚……唯有這一次,張濤待他太過真心,他心軟、心動、心痛到淚如雨下。
也正是在這一刻,陳希忽然明白,那個能讓張濤永遠幸福下去的人不是他,不是薛珅,不是姜凡,而是張濤自己。
張濤卻隻能以自己的方式去解讀陳希的淚水:“陳希……我一直都覺得你很了不起。無論是擁有天才的大腦也好,還是敢于獨自在異國他鄉求學、生活也好,這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事。但我猜,你也會有眷戀和不舍吧……還會有緊張、不安,甚至有迷惘和恐懼。”
見他遲遲沒有接過紙巾的意思,張濤幹脆親自幫他擦起眼淚來,一邊擦,一邊繼續說道:“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高考結束的那天晚上,你喝醉了,說要把勇氣借給我。從那之後,我好像真的逐漸勇敢起來……盡管花了很久很久。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在今天把這份勇氣還給你。雖然你一直以來都足夠勇敢,但我還是會陪在你身邊,站在你的身後。所以……”
在終于拭幹他的淚水之後,張濤打開雙臂,将陳希高大的身體擁入懷裡,在他耳邊輕聲說:“陳希,别害怕。”
這個擁抱是如此溫暖,如此有力——一如陳希曾經給予他的那樣。
—END—